目光不自覺地移向右上方, 眼珠左右轉動,這代表他在製造想象畫麵,在創造、在構思。
當人們思考時, 大腦的不同區域被激活,眼睛會朝著不同的方向運動。朝向左上方看, 說明大腦在回憶過去的情景或事物, 可以判斷說的是真話;朝向右上方看, 說明大腦在想象一幅全新的畫麵,可以判斷說的是謊話。
剛才高廣強詢問盛載天作案細節時,他的話語有些停頓, 視線轉向右上方, 這說明一個事實——他在說謊。
是全部說謊, 還是局部說謊?還有待驗證。
剛才盛載天陳述作案過程時, 他的精力高度集中, 並沒有泄露真實所想。趙向晚看一眼高廣強,目光裡帶著征詢。
高廣強知道她的意思, 微微頷首:“你來問吧。”
趙向晚鳳眼閃亮,聲音清澈,似泉水流淌,她的問題並不難回答, 這讓坐在冰冷審訊室裡、內心忐忑不安的盛載天漸漸放鬆了下來。
“今年高三?”
“是的。”
“已經畢業了?”
“是的。”
“為什麼沒有在學校上課?”
“我已經保送, 不用參加高考,老師讓我不要去學校, 免得影響同學們的複習勁頭。”
“你在學校朋友多嗎?”
“挺多的, 我愛打球,組建了一個籃球隊,每個星期都會打幾場, 哥兒幾個關係很好。”
“打籃球你是和誰學的?”
“我爸……”
說到這裡,盛載天的情緒突然變得低落。
眼眸低垂,看著地麵發呆。
趙向晚沒有打擾他,朱飛鵬看他一直不開口,想要提醒一下,卻被趙向晚抬手製止。
【爸爸死了。】
【我要保護媽媽。】
【媽媽身體不好,剛剛出院,她有哮喘,不能讓她坐牢。】
【如果必須有人來承擔罪名,那就我來。我不滿十八歲,罪不致死,我年輕身體好,不怕吃苦。】
【剛才那個警察問問題的時候我好緊張,明明準備得很充足,哥哥還讓我背了一遍,怎麼他一問我就卡殼了?】
從盛載天的講述中,趙向晚推測出兩點。
第一,殺人者是謝纖雲。
第二,盛載中是知情者。
這樣一來,至少重案組的偵查範圍大大縮小,隻需要集中在這母子三人身上即可。
趙向晚問:“你爸在四季請客的那一天,你為什麼不高興?”
盛載天的眼神轉向左上方:“我媽住院孤零零一個人,我們卻在這裡吃香喝辣,我當然不高興。”
趙向晚問:“你爸和你媽關係怎麼樣?”
盛載天搖頭:“不好。我爸對我很好,我媽也對我很好,可是他們倆關係不好。我問他們,他們就說我還小,不要管大人的事。”
趙向晚問:“你媽膽子小嗎?”
盛載天說:“是,我媽害怕和陌生人說話。要是有人和她說話,她要麼不吭聲,要麼就是你問我答,老老實實地回答,不講一句謊話。”
社交恐懼症?
社交恐懼症,書麵描述是指對社交場合產生各種預期,以至於引發緊張、焦慮和恐懼感,過分、不合理畏懼某種客觀事物或情境。
簡而言之,就是還沒開始社交,就腦補出一係列令人恐懼的畫麵,從而害怕與人打交道、不願意進入社交場合。
趙向晚問:“她要是一個人在家呢,會是什麼樣子?”
盛載天的臉上有了一絲歡喜:“我媽一個人在家,或者沒有人注意她的時候,她就特彆開心。她會做飯、做各種糕點,她還會唱戲,我曾經碰到過她一個人在大廳裡邊唱邊舞,真的很漂亮。”
在盛載天的心目中,母親是最美的。
所以,他要保護好她。
感覺到盛載天的情緒漸漸放鬆下來,趙向晚突然加快了語速。
“22號下午幾點從醫院出發?”
“三點二十分。”
“幾點到達彆墅?”
“四點左右。”
“幾點離開彆墅?”
“四點二十?”
“幾點回到醫院?”
“快五點了吧。”
“你不到十八歲,有駕照?”
盛載天愣了一下神:“我,我沒有駕照,但我會開車,我哥教我開的。”
“你五點到達醫院,直接去的病房?”
“是……”
他的眼神開始遊離,視線移向右上方。
【說謊好累,我想想,當時我哥和我媽,是五點差十分到醫院的吧?他們是直接上病房的是不是?】
很好,三點二十離開病房的人,不是盛載天,而是盛載中和謝纖雲。
“到了病房,你見到了誰?”
“我哥和我媽。”
“然後呢?”
“我把車鑰匙給了我哥,然後回酒店。”
趙向晚突然問了一個細節:“獎杯在哪裡?”
盛載天的額頭開始冒汗:“什麼?”
趙向晚鳳眼微眯,帶著壓力:“你把車鑰匙給你哥的時候,獎杯在哪裡?”
盛載天猶豫著回答:“在,在我身上。”
趙向晚舉起證物袋,這個三十厘米高的獎杯根本放不進口袋。
趙向晚的聲音突然提高:“來,你演示一下,怎麼把這麼大的獎杯放在身上。”
盛載天看著這個獎杯,張口結舌。
一個謊話,需要一百個謊話來圓。
【當時,我哥應該是把獎杯放在車上的吧?可是換成我來,這一點突然就說不過去。】
盛載天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拿外套裹著,拿在手上,所以他們沒有看到。”
趙向晚的嘴角微勾:“你那天穿了外套嗎?哪一件?”
盛載天努力回想。
【那天下午有點悶,從酒店出來往醫院去的時候飄了點雨,我穿的是一件長袖運動T恤,真沒穿外套。】
盛載天硬著頭皮回答:“穿了外套,就是現在身上穿的這件牛仔外套。”
趙向晚的聲音變得冰冷:“不,你沒有穿外套。”
盛載天呆呆地看著趙向晚,不知道她為什麼態度變得這麼冷硬。
趙向晚道:“隻需要走訪醫院護士、酒店大堂服務員,就能知道你那天穿的是什麼。你想好再回答,如果發現你在說謊,後果很嚴重!”
盛載天的額頭有冷汗流下。
十七歲的少年,第一次接受這樣的審訊,心理壓力倍增。
他終於意識到,話越多,錯越多。
趙向晚沒有繼續追問,她在等待盛載天的內心獨白。
【怎麼辦?我哥根本沒有交代這些細節。】
【不是說,隻要我自首,警察就會欣然接受嗎?這件案子,隻要有人認下,不就行了嗎?乾嘛要問這麼細?】
【讓我想想,讓我想一想……】
【三點十分左右,我哥來到醫院,坐下來說了幾名話就對媽說,爸要他回家一趟。媽說她也要回去拿點東西,乾脆跟他一起回家。然後呢?我哥讓我守在病床這裡,要是護士過來就說我媽要休息。等到五點左右,哥和媽終於回來,他們倆的臉色都很不好,媽媽哆哆嗦嗦地換了帶血的衣服,踡在被窩裡哭。我很怕,抓住我哥的手,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趙向晚聽分明前因後果,厲聲道:“法律不容踐踏、正義不容褻瀆!我們公安乾警破案,求的不是有人認罪,而是尋求真相。盛載天,你欺騙公安乾警,包庇殺人凶手,是把我們公安乾警當成傻瓜了嗎?”
盛載天被趙向晚這一說,頓時便急得直擺手:“不不不,我不是想踐踏法律,更不敢褻瀆正義,我哪敢把你們當傻瓜,我……我隻是自首。”
趙向晚冷笑一聲,緊緊盯著盛載天的眼睛:“盛載天,請你把事實告訴我們,至於是對是錯,應該接受什麼製裁,一切交給法律判決。”
盛載天不敢與趙向晚目光對視,目光閃爍,內心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
【爸爸死了,他對我這麼好,我要承認弑父嗎?】
【可是,我不承認的話,媽媽就要去坐牢。雖然肯定是誤殺,但也要坐牢。她身體那麼差,哪裡扛得住?】
【哥哥說了,他會請最好的律師,我不會有事。我隻要向警察承認,是爭吵中無意間打了爸爸一下,後麵的事情都交給他。】
盛載天掙紮半晌,終於緩緩抬起頭,目光變得堅定無比:“我沒有說謊,是我動的手。我很怕,我很亂,可能有些細節記不太清楚,但是……真的,我爸是我殺的。”
到這一步,趙向晚知道,他的內心建設已經完成。
盛載天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一旦他下定決心做某件事,會排除萬難,勇往直前。
現在和他對抗,恐怕要費很大的力氣。
趙向晚合上自己麵前的筆記本,看一眼高廣強,示意自己已經問完了。
高廣強點點頭。
他有經驗,也能看得出來盛載天的講述裡,雖然有些細節不相符,但這些細節是可以修改、完善的,大致的時間線、邏輯線都非常清晰。
必須再重新找證據,來驗證他的話。
看看時間,已經十點多,高廣強站起身:“好了,今天就先到這裡吧。”
盛載天鬆了一口氣,腰、肩一下子便垮了下來。
【終於撐過了第一波。】
【希望明天警察能夠和善一點,這兩個太厲害了。】
趙向晚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她今天已經足夠和善。
夜深了,趙向晚終於回到自己的小窩。
忙碌了一天,幾乎沾枕即睡。
閉上眼睛都是各種豪門恩怨,心累。
第二天一早,重案組先到醫院詢問22號下午母子三人的行蹤,然後趙向晚、朱飛鵬、劉良駒三人重回繁龍灣彆墅區,開展進一步走訪。
第一步,從保安開始。
“6月22號下午3點半左右,有沒有看到尾號999的黑色奔馳開進來?”
保安思索了一下,有些猶豫。
“可能有吧?過了幾天,真不太記得到底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出去。21號那天之所以能夠記得這麼清楚,就是因為盛總和盛大少都和我打過招呼,還送了塊蛋糕。”
挨著個地再一次排查周邊住戶,終於有人記得起來。
“有,22號下午我見過盛總的車回來,不過很快就走了。”
“我下午開車出去的時候,正與盛總那輛車相對而開,時間應該是下午四點左右。”
彆墅區雖然住戶不多,但大家互相都熟悉,做什麼生意,開什麼車,請沒請保姆,家裡有幾口人……
開車進出,對麵而過,看清楚對方車牌,這很正常。
朱飛鵬得到這個重要證詞,非常高興,與劉良駒交換了一個眼神:“太好了,22號下午四點,盛家尾號999的私家車,的確是回了彆墅。這說明盛載天沒有在這件事情上說謊。”
三人再一次拜訪盛家彆墅,謝纖雲在臥室休息,接待他們的是盛載中。
盛載中表情很沉重,見到警察過來便關心地詢問:“小天,在那裡還好吧?沒有受苦吧?他還小,請你們多擔待。”
朱飛鵬詢問了他幾個問題,盛載中對答如流。
“22號下午你幾點從辦公室出發?”
“三點。”
“大約幾點到達病房?”
“公司到省人民醫院還比較近,大概十分鐘車程,再加上停車、上樓的時候,估計三點十幾分吧。”
“探望母親都聊了些什麼?停留了多久?”
“就了解一下病情,問問小天媽媽睡覺、飲食怎樣,還要不要再請護工這些。我媽不喜歡外人在身邊,所以隻晚上請了一個護工睡走廊,防著晚上她起夜。”
“幾點離開?”
“五點左右吧。”
一切都與盛載天的供述嚴絲合縫。
趙向晚突然發話:“你弟弟為什麼找你要車鑰匙,他為什麼要回家?”
盛載中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我不知道,他隻說開車回一趟家,我向來對他百依百順。”
【所有人,都對他百依百順,嗬。】
終於聽到盛載中內心的一絲不滿,趙向晚知道問話方向準確,繼續問:“他沒有駕照,你怎麼放心讓他開車?”
盛載中道:“他會開車,從十六歲開始他就經常開車了。”
【盛承昊寵他,誰敢說個不字?】
趙向晚說:“如果出了事呢?他這可是無證駕駛,違反交通法規。”
盛載中淡淡道:“沒事,我爸的律師團隊,自然會處理這樣的小事。”
朱飛鵬有點生氣:“這是小事?你可真是個好哥哥!”
這個“好”字,咬字特彆重,盛載中轉過臉,看向窗外,沒有說話。
【不對小天好,難道等盛承昊吼我、懷疑我、開除我?】
盛載中的內心裡,從不稱呼一聲“爸”,而是直呼其名,顯然對父親並不尊敬。
趙向晚繼續詢問案情:“盛載天回家後,你在做什麼?”
盛載中回答:“我帶媽下去檢查,醫生開了CT,但因為上午要打針,所以沒有去。”
從住院部三樓下來,走到門診一樓,中間要經過一個小花園。
趙向晚問:“你們三個一起下去的?”
盛載中點頭:“是的。下樓之後,小天拿鑰匙去停車場開車,我帶媽去門診樓檢查。”
趙向晚看了他一眼:“檢查報告單顯示,謝女士是23號檢查的。”
盛載中顯然早有準備:“是,那天下午我媽一直說頭暈,不願意去檢查,她又不肯回病房,看小花園環境好,所以就在那裡坐著。”
趙向晚問:“從三點半一直坐到五點?”
盛載中道:“是的,快五點的時候,我媽覺得人舒服了一點,就和我一起回了病房。後來小天過來,把鑰匙給我,我看他神情慌張,就問了一句,可是他沒有說話,匆匆離開。走的時候,我好像看見他手裡還拿著個什麼東西,長長的……”
朱飛鵬:“什麼東西?”
這貨比弟弟狡猾多了,肯定要說是獎杯,
盛載中點頭:“就是個水晶獎杯。我當時還想,怎麼弟弟回家就拿了個那?誰知道,那竟然是凶器呢,唉!現在想起來真的挺後悔。如果當時我多問一句,了解到小天回去後和爸爸吵了一架,又一時衝動打了爸爸,我一定會趕回彆墅,儘早送醫院搶救,說不定我爸就不會死,一切都會和平時一樣,我真的非常非常後悔!”
這個細節,盛載中圓得比盛載天好,不知道當時為什麼兩人沒有對好證詞。
朱飛鵬問:“然後呢?”
盛載中道:“然後?然後小天回了酒店,我開車回了公司。直到25號,我媽給我打電話,說,說我爸死了,我回來才知道,是小天不小心殺了爸。唉!你們走了之後,小天回來了,他和我們把實情一說,我和我媽都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