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 趙向晚留在季家彆墅吃飯。
季宅與盛宅的平麵格局差不多,隻是裝修有所區彆。
自門廳、玄關進入客廳,偏中式風, 紅木家具, 墨綠軟裝,煙雨迷蒙的山水畫,讓人一進就有一種如入江南美景的感覺。
讀大學這幾年, 趙向晚漸漸和季家人熟悉起來。
季家奶奶周芳溪樸實熱情,季昭媽媽洛丹楓隨性淡然,都不是那種心眼多的人。季錦茂雖然有心眼,一開始的討好有算計之嫌,但他護短, 確認過趙向晚是自己人之後, 便對她處處維護, 令趙向晚感受到了濃濃的父愛。
一來一去的, 趙向晚由最初的拘謹到現在的熟稔,她漸漸放下心防,融進了這個家。
像今天,周芳溪在盛家彆墅門口看到趙向晚,第一時間就和季錦茂打電話, 讓他把季昭接回家裡來, 說趙向晚在附近辦案子, 吃完飯還得加班,趕緊回來飯桌上聚一聚。
知道趙向晚喜歡吃臘味,周芳溪燉了一鍋臘豬腳,親自下廚做好青椒炒臘腸、酸菜炒筍乾、小蔥煎雞蛋、土豆絲、蒜蓉空心菜,滿當當一桌農家菜, 鄉土氣息濃厚,香氣撲鼻。
洛丹楓為人清雅,以前在家當小姐的時候很挑嘴,從來不吃臘味。但後來在鄉下當知青,什麼苦都吃過,也變得接地氣了許多。她身穿一襲真絲家常服,示意保姆拿來趙向晚的專屬餐具,微笑道:“今天晚上還要加班嗎?真辛苦,晚上多吃點兒。”
季錦茂端來兩碗甜酒衝蛋,撒上枸杞、紅棗、桂圓,一碗放在趙向晚麵前,一碗放在周芳溪麵前:“來來來,家裡就你們倆喜歡吃這個甜酒。”
【今天上班累嗎?】
季昭坐在她的左手邊,轉過臉專注地看著她,那雙黑呦呦的眼睛裡寫著關懷與眷戀。
濃濃的,家的味道。
這就是趙向晚一直渴望的家。
慈愛的奶奶、溫雅的媽媽、和善的爸爸,還有一個不離不棄的愛人。
季家吃飯以前很安靜,因為季昭太過沉默,大家都不敢開口,怕驚擾了他。現在有了趙向晚,季昭想什麼她都知道,餐桌上也熱鬨了起來。
周芳溪挾了一大塊臘豬腳放在趙向晚碗裡,打聽案子:“今天你們每家每戶地詢問,是因為什麼?盛老虎死了,誰殺的?”
臘味的香氣鑽進鼻子,喚醒了趙向晚的童年記憶。
臘豬腳,往年在老家,隻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一兩回,口味特彆筋道,肉香味混著鬆柏枝的煙熏味,這就是過年的味道。
一邊啃豬腳,趙向晚回了一句:“細節不能透露給你。”
周芳溪有點著急:“我們是一家人,有什麼不能說的?你彆搞得那麼死板好不好?好歹說一點,讓我也心裡明白一點。”
季昭抬眸看了周芳溪一眼。
被孫子這麼一看,周芳溪頓時就老實下來:“好吧好吧,我懂了。你是刑警,是破大案子的刑警,是要遵守規定。”
看老太太那悻悻然的模樣,趙向晚笑了:“有些事,您隨便打聽一下就能知道的事,我可以告訴你。”
周芳溪一下子就來了精神:“那你說。”
趙向晚說:“盛承昊被害,目前我們正在調查。”
這一點,周芳溪其實已經猜到了。
盛家彆墅門口圍了那麼多人,有人抬著一具屍體上了警車,謝纖雲、盛載中站在門口目送警車離開,警察走訪詢問周邊住戶,詳細詢問盛家的基本情況……
——所有信息彙總,多半是盛老虎死了唄。如果是小兒子死了,隻怕謝纖雲連站都站不起來。
季錦茂消息靈通,早就聽說盛承昊被害的消息,但再一次在飯桌上聽到,依然有些唏噓:“唉!盛總死了,這可真是……”
洛丹楓淡定道:“我早說過,家和萬事興。盛家四口,也就那個小的是個乖的。”
剛才同事們沒調查洛丹楓嗎?沒聽到有誰反饋過這個信息。
洛丹楓迎上趙向晚略帶疑惑的眼神:“剛才警察上門的時候,我正在畫室沒有出來,是你奶奶接待的。”
趙向晚便問:“那您說說,為什麼盛家四口,隻有小的是乖的?”
洛丹楓慢悠悠說起一些舊事。
“盛家是兩年前搬過來的,以前他們住京都,生意做大了,想著葉落歸根這才慢慢將公司遷到星市來。盛承昊剛來的時候,也曾到我們家裡拜訪,當時向晚也在,還記得嗎?”
趙向晚點了點頭,順便往嘴裡塞了一筷子青椒炒臘腸。
青椒是奶奶在彆墅門前菜園種的,臘腸是奶奶托鄉下親戚做的,加了豆豉和蒜末,地道的農家風味。
趙向晚衝奶奶比劃了一個大拇指,周芳溪頓時眉開眼笑。
【我家孫媳婦就是好,這口味和我一個樣兒。以前在家不好意思常吃老家臘味,怕熏到丹楓,現在好了,名正言順地吃!】
祖孫一人悄悄交換過眼神,那邊洛丹楓依然在慢慢講述。
“盛承昊對他夫人半點尊重都沒有,我當時很看不慣,覺得這個人高學曆、高智商,怎麼就生了個豬腦袋?可是後來聽到的消息越來越多,我有了一點新的想法。”
這話成功地吸引住了趙向晚的注意力。
“固然,盛承昊人前人後不尊重夫人,但她夫人也沒有維護他的形象。盛承昊為人強勢、家暴、偏心……這些話,如果不是謝纖雲說出去,我們小區的人怎麼會知道?”
周芳溪覺得媳婦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有些不可思議:“丈夫都打人了,難道還要維護他的形象?這要是在我們鄉下,早就娘家人上門鬨騰,雞飛狗跳了,謝纖雲能夠忍到現在沒有離婚,夠不容易了,你還要求她閉口不言,難道要她昧著良心告訴我們,盛承昊特彆好,對她關愛有加?我們又不是沒有眼睛,他對老婆好不好,難道看不出來?”
洛丹楓性子柔和,麵對婆婆的嘲諷依然不急不氣:“媽,我不是這個意思。”
周芳溪守寡帶大季錦茂,骨子裡也是個要強的老太太。她向來同情弱者,聽到媳婦說謝纖雲沒有維護好盛承昊的名聲,立馬來了脾氣:“那你說,你是什麼意思。”
季錦茂聽她口氣有點衝,往母親碗裡挾了一筷子臘腸:“來,媽,吃吃這個,這個菜也就你和向晚愛吃。”
季昭有樣學樣,挾了一筷子筍乾放進洛丹楓碗裡。
趙向晚道:“奶奶,都是彆人家裡的事情,我們背後討論幾句,彆較真。”
趙向晚這一聲“奶奶”成功讓周芳溪愉悅起來。想著這一輩子,養了季昭這麼多年,沒聽他喊過一聲奶奶,背著人的時候不曉得掉過多少眼淚。可是自從季昭認識趙向晚之後,腦子漸漸靈光起來,家裡多了歡聲笑語,也多了個叫她“奶奶”的人。多好的姑娘啊,就衝這個好姑娘,周芳溪決定不再計較洛丹楓說的那些話。
周芳溪轉嗔為喜,衝洛丹楓說:“向晚想聽,那你就說吧。”
洛丹楓與周芳溪相處了一十多年,早就摸熟了她的脾氣,老太太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吃了一口季昭送過來的筍乾,洛丹楓心裡也挺美,含笑道:“好,那我就再說點彆人的事。”
“我有一種感覺,謝纖雲有時候是有意為之,故意引得盛承昊動怒,在人前展示出盛承昊的強勢,努力營造一種弱者的姿態,從來博得眾人的同情。我曾有一次看到她在院子裡除草種花,她身手矯健,動作利索,眼神狠厲,與平時和盛承昊在一起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趙向晚停下吃飯的動作,認真看著洛丹楓。
一個畫家的觀察力,趙向晚是絕對相信的。
如果謝纖雲人前人後兩張麵孔,那……就有意思了。
趙向晚問:“那,她為什麼要扮演弱者?”
洛丹楓搖搖頭:“不清楚。我隻是客觀陳述,不持任何觀點。”
趙向晚陷入沉思。
有一種可能,謝纖雲扮演的角色,是盛承昊喜歡的女性形象。因為一個強勢的男人,對柔弱、聽話的女人更感興趣。
但如果是這樣,那盛承昊應該很受用、很喜歡,不至於人前有尊重,人後家暴。
還有一種可能,謝纖雲刻意扮演受害者形象,就是故意膈應盛承昊。她是盛承昊的枕邊人,當然知道他的喜好,她故意在人前裝出一幅畏畏縮縮的模樣,氣得盛承昊牙癢癢,忍不住脾氣喝斥。至於家暴,也可能是她挑起事端,引得盛承昊動手,然後報警。
當然,還有第種可能,那就是謝纖雲並沒有刻意扮演,而是正常狀態。
她有社交恐懼症,與外人交流時膽小、怯懦,即使是和丈夫在一起也內向、老實,讓開公司創業、雷厲風行的盛承昊看不慣。但隻要是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她便會感覺自在舒服,表現出洛丹楓所看到的利索模樣。
到底是哪一種情況,目前還沒辦法下結論,得做進一步的觀察。
趙向晚抬眸看著洛丹楓:“您剛才說他們家隻有小的是個乖的,現在隻說了一個謝纖雲。其餘個呢?”
洛丹楓是大家族出身,家教很嚴,吃飯的動作非常優雅。如果不是因為下鄉當知青,根本不可能與在公社當廚師的季錦茂認識、相戀、結婚。
雖然旁人可能會覺得明珠暗投,可惜了洛丹楓這個仙女一般的人物落在季錦茂這個俗人之手,但季錦茂用行動證明了洛丹楓的選擇是正確的。
洛丹楓非常喜歡趙向晚,也很懂得尊重人,對於趙向晚對警察工作的熱情與執著,洛丹楓表示尊重、理解、支持,從來沒有一點豪門闊太太的趾高氣昂。
聽到趙向晚的問題,洛丹楓笑了:“向晚,你這是開始工作了嗎?”
趙向晚也笑了:“也算是吧,誰叫你剛才警察上門的時候忙著畫畫呢。”
洛丹楓道:“盛承昊這個人,我不了解,但能夠在八十年代從華夏科學院辭職出來創業,這需要眼光、勇氣與能力,從這一點來看,他很成功。如果就家庭情況來看,他人前不尊重妻子、人後家暴妻子,對兩個兒子沒有做到一碗水端平,他沒有處理好家庭關係,從這一點來看,他是個失敗者。”
趙向晚歎了一聲:“人,真的很複雜。”
洛丹楓晚上吃得少,吃了點青菜、雞蛋、米飯之後便放下了筷子。她知道趙向晚想要破案的心情,便將自己看到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盛家大兒子,整個人透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在小區裡見了誰都會客氣地打招呼,態度非常和氣,笑起來也讓人覺得如沐春風,隻是……太過八麵玲瓏的人,我不喜歡。”
季錦茂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洛丹楓與他結婚一十多年,早已默契無比,轉頭看了他一眼:“你不一樣。你做生意八麵玲瓏那是沒辦法,但是對家人,你很真誠。”
季錦茂嘿嘿一樂,忽然想到一件事:“那,洛一輝……”那也是個八麵玲瓏的人,怎麼沒見洛丹楓說不喜歡?
洛丹楓眼中眸光一黯:“唉!我待他以誠,但他心思太多,可惜了。隻是,他終歸是我哥的孩子,小時候父母離異讓他沒有安全感,所以想拚命抓住更多有形的東西,這才走偏了。算了,季昭也沒什麼,反而還因禍得福認得了向晚。把他打發到珠市酒店,當個大堂經理就行,以後少來往吧。”
想到洛一輝曾經對季昭表現出來的惡意,趙向晚若有所思。
洛丹楓察覺到趙向晚的目光,笑著說:“季昭是我兒子,一輝是我侄子,親疏有彆,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放心吧。”
說了兩句閒話,洛丹楓言歸正傳:“還剩下最後一個小兒子,對吧?那孩子我見過,沒什麼心機,見誰都是一臉笑,陽光燦爛的。聽說他成績很好,參加全國數學競賽拿了金獎,又愛運動,回到家就和遊家、李家那幾個小子一起打籃球,在他眼裡什麼貧富,什麼貴賤,都沒什麼區彆。”
聽到這裡,趙向晚對盛家有了更全麵的認知。
吃過飯之後,趙向晚回到市局。
重案組成員也已經吃過晚飯,準備開會。趙向晚一進辦公室,朱飛鵬便站了起來:“來來來,師妹快來,就等你開會呢。”
已經是晚上八點,但重案組辦公室裡卻燈火通明。
有案子來的時候,加班加點是常態。
盛承昊是全國知名企業家,他創辦的計算機集團公司開發創新了不少產品,漢字顯示技術世界領先,他的死亡是市裡的重大損失,因此市長親自發話,必須儘快破案、抓出真凶,以慰亡者在天之靈。
所有的壓力,都壓在重案一組頭上。
市局副局長許嵩嶺親自坐鎮,高廣強組織會議,大家開始整理今天的發現。
高廣強一邊在小黑板上記錄,一邊理順時間線。
6月18日。
傍晚,謝纖雲報警。晚上八點半,兩個兒子陪她去省人民醫院辦理住院手續,住單人間。
據了解,當時警察到達彆墅,謝纖雲滿臉是傷,嘴角、眼角出血,坐在沙發上流淚。盛載中、盛載天一左一右守在母親身邊,與父親盛承昊怒目相向。
盛承昊非常客氣地解釋地幾句,說隻是家庭糾紛,不好意思讓派出所的警察跑這一趟。警察看盛承昊態度良好,征詢謝纖雲的意見之後,口頭教育了盛承昊幾句便離開了。
許嵩嶺冷著臉問:“出警記錄呢?盛承昊為什麼動手?有沒有異常?”
高廣強取出當天的出警記錄複印件,擺在桌麵:“有記錄,盛承昊沒有提原因,隻說是家庭糾紛,兩個兒子也沒有說話,基本都是盛承昊一個人與警察溝通,謝纖雲隻在最後點了點頭。”
一眾刑警都搖了搖頭:盛承昊太強勢了。
隻有趙向晚,因為洛丹楓提到謝纖雲的多麵性,暫時沒有表態。
6月19日。
傍晚,盛承昊宴請親朋好友,慶賀盛載天順利保送京都大學,兩個兒子出席。
趙向晚舉手補充了一句:“當時我們也在四季大酒店吃飯,我記得盛載天滿臉不高興,盛載中倒是笑容滿麵,一臉憨實。另外,給盛承昊敬酒的人,有稱呼他姐夫的,有稱呼他大哥的,不知道是不是親戚。”
這句話裡,信息量很大。
不等眾人發表意見,許嵩嶺說:“彆繞彎子,直接說結論。”
【許局長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
【市裡給的壓力不小啊。】
【看來最近都彆想按時下班,啊……】
聽到同事們的嘀咕,趙向晚站起身,聲音清亮而利落:“報告局長,我的結論是:盛載天對母親感情深厚,對父親的權威不以為然;盛載中雖然也心疼母親,但因為在公司上班,努力討好父親。另外,盛承昊的親戚朋友還有哪些,我們應該進行調查走訪。”
趙向晚的端正態度,令許嵩嶺麵色稍霽,他讚許地點了點頭:“很好。”他掃了一眼眾人,“就應該像向晚這樣彙報,打起精神來。”
朱飛鵬幾個交換了一下眼神,抿著唇沒有說話。
【小師妹是你徒弟,你當然護著她。】
【這是嫌我們聲音不夠響亮,得嘞,等下我扯著嗓子說話。】
【老許在搞什麼鬼,今天才接手的案子,連家庭關係都沒有理順,哪能馬上破案?這麼著急做什麼。】
趙向晚再一次挺直腰杆,大聲道:“報告許局,您在這裡,官威太盛,大家有點緊張。不如先等我們內部討論之後,再來一次性彙報?”
許嵩嶺瞪大眼睛看著趙向晚,半天沒有說話。
半晌之後,他自己沒憋住,笑了起來:“你這丫頭!行吧,我在辦公室等你們彙報。”說罷,背著手離開辦公室,走到門口的時候還伸出手指,遙遙指著趙向晚,虛空點了點。
等到走廊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朱飛鵬走到門口探頭查看了一下,轉回頭道:“走了!”
辦公室裡所有人都往椅子靠背一癱,發出一聲長歎:“唉!媽呀——”
隨即爆發出一陣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