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趙向晚這窩心的話, 何美玉的眼淚奪眶而出,瞬間淚如雨下。
發現丈夫吳義信出軌的這段日子,每一天對何美玉都是煎熬。
白天上班、帶孩子、做家務, 事情多、忙碌起來還好。
可是晚上隻要閉上眼睛,就仿佛看到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卿卿我我,明明人就躺在身邊, 心卻隔得千裡萬裡,她的眼淚便不由分說地往下淌。
一開始,她想著要挽回夫妻感情, 努力調整自己的狀態, 不敢吵不敢鬨,怕把丈夫推得更遠。何美玉不敢對娘家人訴苦, 隻能默默承受著, 期盼著吳義信看在夫妻情分、看在女兒還小的份上,慢慢收心回歸家庭。
沒想到吳義信看到她不敢聲張,愈發變本加厲起來。以前還不敢明目張膽晚上出去, 這段時間下班回家吃了晚飯之後便出了門,連理由都懶得再扯, 一直到很晚才回到家。
聞到吳義信身上的廉價香水味,何美玉也試圖和他爭吵, 可是剛一開始說話,她的眼淚便控製不住, 泣不成聲,話都說不完整。吳義信不耐煩地轉過身去, 丟下一句:“能過就過,不能過就離。”
何美玉不知道事情怎麼發展成了這個樣子,終於忍不住向娘家人訴苦。一開始她怕被妹妹們看低, 隻敢找媽媽說。
何家媽媽陳淑香是個老派人,這輩子嫁人生女,一口氣生了四個女兒,自覺在丈夫麵前低人一等,一味忍讓。要不是四個女兒還算爭氣,她恐怕現在還要忍受丈夫有事沒事的哀歎與埋怨。
聽到大女兒的哭訴,陳淑香腦子有點發木。
吳義信出軌?怎麼可能?!
大女兒何美玉1956年出生,是家中第一個孩子,那個時候還沒有生兒子的壓力,都說先開花後結果有福氣,因此美玉是在受寵的氛圍中長大的。
後來妹妹們一個接一個地出生,何美玉幫母親做家務、帶妹妹,懂事、勤快、乖巧,她學習成績優秀,隻是可惜趕上大運動,1971年初中畢業之後,響應號召上山下鄉當知青,在那裡與同學吳義信談起戀愛,1977年高考恢複之後,兩人一起參加高考,1978年考上星市財會學校,畢業後分配到國營單位當會計。
何美玉與吳義信是有感情基礎的。
兩人是初中同學,一起下鄉當知青,相互鼓勵著考上大專,學同一個專業,1982年大專畢業後結婚,1983年生下女兒吳曉紅,夫妻倆雖然一個在電機廠、一個在化工廠,但兩個單位隔得不遠,夫妻倆同進同出,羨煞旁人。
吳義信的父母與何美玉的父母都是工人,門當戶對,兩家經常走動,關係良好。吳義信工作認真、友好同事、孝順父母、疼愛孩子,認得他的人,誰不誇一句吳會計是個好男人。
他出軌?陳淑香壓根就不信!
可是向來好強的女兒淚眼婆娑,陳淑香又不得不信,隻能猶猶豫豫地說:“是,是不是真的?不會是彆人亂說,或者你胡思亂想吧?男人有時候在外麵應酬,被人傳點花邊新聞,你彆當真。義信對你、對曉紅那麼好,怎麼可能出軌呢?”
何美玉的一顆心痛得快要死過去,她哭著告訴母親實情,包括怎麼發現吳義信不對勁,怎麼跟蹤,怎麼看著他進了一家發廊,看到他與發廊裡的一個小妹子親密互動,吳義信怎麼承認自己動了心,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陳淑香還是不信:“也許,也許他隻是逢場作戲?美玉啊,義信現在是單位的總會計師,有錢有權,女人往他身上撲,蠻正常的。你彆急啊,你先緩一緩,說不定他想通了、玩膩了,就會回來的。”
想到自己忍了三個多月,卻隻等來吳義信變本加厲,何美玉又氣又急,忍不住發起脾氣來:“憑什麼我要等他玩膩?明明是他做錯了,為什麼你要讓我等他想通?”
陳淑香心裡難過,可是卻又無可奈何,抬起手摸了摸女兒的頭:“美玉啊,媽媽有什麼辦法?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啊,你要是想維持這個家的完整,就得忍。忍字心上一把刀咧,我曉得你生氣,可是沒辦法啊,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命。”
從母親那裡,何美玉隻聽到一個字——忍。
不忍,難道離婚?女兒還小,離不開爸爸。吳義信事業正在上升期,好不容易日子越過越好,難道要把他拱手讓人?
可是,忍字頭上一把刀,何美玉的心被割得很痛、很痛。
再找三個妹妹訴苦,她們的反應很不一樣。
當警察的何明玉很激動:“離婚!姐,我支持你離婚。出軌的男人絕對不能忍。你說姐夫找了個發廊妹?是不是錢色交易?哪個發廊,我讓掃黃辦的去查一查!要是嫖.娼,我讓吳義信吃不了兜著走。”
當醫生的何青玉很冷靜:“先把錢管好,然後靜觀其變吧。他要是還有良心,舍不得曉紅,那就給他一次機會。如果他一意孤行,那就到他單位去把工資卡拿著。男人嘛,換哪一個都差不多,不如留著吳義信,以後就當他是為你們娘倆賺錢的機器。”
當小學老師的何金玉客觀而理性,喜歡說教:“大姐,你是不是也應該反省一下自己?大姐夫和你有那麼深的感情基礎,一直對你、對曉紅、對爸媽都很好,下班回來的路上順便買菜,回到家就做飯,我們這四姐妹裡,大姐夫真的是最顧家的一個。這樣的一個男人,怎麼會出軌呢?是不是你忽視了他的情感需求?我覺得吧,你要是想挽回婚姻,還得從改變自己開始。”
各種各樣的聲音彙聚在一起,何美玉覺得自己要崩潰了。
這一回,她想到何明玉經常提起趙向晚,說她年紀雖小,但為人通透,能夠通過微表情行為來分析內心真實所想,便鼓起勇氣來找趙向晚,希望能夠從一個中立的外人這裡,尋求到一點精神上的支持。
趙向晚沒有讓她失望,那一句“你很好,不是你的錯”成功地擊中何美玉的內心,讓她那搖搖欲墜的自信心終於有了一點點底氣。
何美玉的淚水滾滾而落,看得出來她情緒非常激動。她緊緊握著趙向晚的的手,泣不成聲:“可是……金玉說,我應該反省自己。”
趙向晚淡淡道:“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反省。”
說完這句話,趙向晚看一眼何明玉,目光裡帶著一絲不滿。沒看到你大姐已經快要精神崩潰、自信崩塌了嗎?這個時候還火上澆油說什麼反省自己,到底是不是姐妹?
何明玉忙解釋道:“那是我一姐說的,她那個人就這德性。乾什麼都喜歡說教,大道理一套又一套的,煩死了。大姐,你彆理她,你信我的,直接離婚,把吳義信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一巴掌拍死!”
何美玉一邊哭一邊搖頭:“他是曉紅的爸爸,我也不想害他。”
她其實並不想離婚。
初中同學,一起下鄉當知青,一起挑燈夜讀考大學,一起在校園裡花前月下,再一起上班、結婚、生女,這點點滴滴的時光,怎麼能說丟就丟,說忘就忘?
清官難斷家務事,每家都有每家的情況。
不同的人,遇到同樣的情況,也會有不同的選擇。
趙向晚不能代替旁人做選擇,她隻能提建議。
“何大姐,你今天來找我,是想要我做什麼呢?”趙向晚沒有跟她繞彎子,直接了當地詢問。
何美玉悄悄看一眼何明玉,囁嚅著沒有吭聲。
何明玉急了:“你說呀,看我做什麼。”
何美玉心一橫,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目的:“我,我想你去見見吳義信,通過微表情判斷一下他的內心所想。他是不是真的想離婚?對我和孩子還有沒有感情?我到底要怎樣做,才能挽回他的心?”
何明玉翻了個白眼,真是恨得牙癢癢:“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想著挽回?你這個人呐!真是氣死我了!早知道就不帶你過來。”
趙向晚從茶幾上拿起一盒果糖送到何明玉麵前:“來,吃顆糖。你懷孕了,不能動氣。”
何明玉拿起一顆糖放進嘴裡,甜味在口腔裡散開,心情漸漸回複平靜。
趙向晚再將果糖遞給何美玉:“你要不要?”
何美玉先拈起糖放進嘴裡,甜絲絲的果香味驅散了她的憂悶。
趙向晚問何美玉:“你覺得,你們的婚姻還有機會挽回嗎?”
何美玉其實心裡也沒有底,她搖頭道:“我不知道,所以想請你幫我判斷一下。”
趙向晚再問:“如果我的判斷是沒有挽回機會呢?”
何美玉臉色一白,半天才說:“怎麼會沒有呢?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們那麼深厚的感情基礎呢。”
趙向晚安靜地看著何美玉,沒有說話。
何明玉算是看出來了,大姐根本就不想離婚,她不停地訴說、不停地哭泣,就是想要讓彆人幫她去把吳義信勸回來。
趙向晚的沉默,讓何美玉也意識到了什麼,緊張地看著趙向晚:“我,我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趙向晚搖搖頭:“我的意見,並不重要。”
婚姻出了問題,到底是果斷離婚、積極修複還是被動隱忍,其實很難有個統一的標準。
章亞嵐的父母,父親出軌、家暴,母親卻堅決不肯離婚,章亞嵐勸了無數回,母親都沒有鬆口,究其原因,為錢。
隻要解決錢的問題,袁冬梅同意離婚。
無頭女屍案的涉案人汪乾坤,那個開豔陽卡拉OK廳的汪老板,出軌是家常便飯,他妻子曹彩雁從來沒有想過離婚,因為她有三個孩子,她從農村出來跟著他生活多年,離開這個家,她根本沒有生存能力。
所以她將所有問題歸結於那些不要臉的女人,認為隻要把汪乾坤身邊的女人都殺人,那家庭就會回歸正常。
魏美華和趙青雲一個是城裡有錢人家的女兒,一個是鄉下窮孩子,因為下鄉當知青的時候相識、相戀,不惜拋棄繈褓中的女兒,也要回到城裡,此後結婚生子,有錢有權有閒。利益與感情糾葛在一起,兩人的社會關係早已錯綜複雜,趙青雲出軌一事暴露,魏美華第一時間選擇原諒。
離婚?魏美華賭不起、輸不起。
何美玉聽趙向晚的口氣似乎不願意幫忙,有點著急:“你剛才說,不是我的錯。既然不是我的錯,那就一定是他的錯。他錯了,他得認錯,他得改啊。古話說得好,知錯就改,善莫大焉,對不對?”
趙向晚目光沉靜:“可是,他並不覺得錯。或許是錯,但他並不願意改,你能怎麼辦?”這不是犯罪,不能采取法律手段進行製裁。何美玉對吳義信感情深厚,投鼠忌器,趙向晚有什麼辦法?
何美玉極得眼淚又掉了下來:“那,那你就想辦法讓他認錯啊。”
趙向晚道:“認了錯又怎樣?想挽回婚姻的人是你,不是他。”
聽到這句話,何美玉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傷痛,捂著臉開始嗚咽起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到底應該怎麼辦?”
何明玉見大姐如此傷心,想到小時候她經常背著自己到處玩,心中不忍,摟過她肩膀:“大姐,你彆難過,你還有我呢。”
【你有什麼用?你能給我錢用嗎?你能天天給我做晚飯嗎?你能讓曉紅叫爸爸嗎?你能抱著我說甜蜜情話、一起上床嗎?嗚嗚嗚……你什麼都不能,我要你有什麼用?】
唉,婚姻裡有錢、有性、有關愛,還有兒女親情,這麼多複雜的內容,還真不是外人簡單一句“你還有我”能夠支撐起來的。
看到何明玉心疼大姐,想到盛承昊一案帶給自己關於家庭關係複雜性的思考,趙向晚決定多說幾句。
人類的焦慮,往往來自於對未知的恐懼。
因為從來沒有做過這件事,你不知道它是否會帶來危險,擔憂、恐懼的同時就會感到焦慮。
當初打破鐵飯碗的國企改革為什麼會引來下崗職工的廣泛焦慮?就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事實上,事情真正發生之後,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很多人反而越過越好。
何美玉之所以害怕離婚,就是因為害怕現狀改變之後她的未來生活。
“何大姐,你彆哭,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不如我們來設想一下,你離婚後的生活好嗎?”
趙向晚的聲音輕柔、清澈,似溪水流過心田,讓何美玉焦躁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她止住淚水,抬起頭來。
趙向晚遞給她一張紙巾,等她清理臉上淚痕之後,這才慢慢開口說話。
人是英雄,錢是膽。
第一步,先談錢。
“你們現在住的房子,是誰的?”
何美玉的聲音裡還帶著一絲顫音:“我們單位的。結婚的時候考慮到我將來要懷孕、帶孩子,為了方便我,所以選擇在我們單位分房子。”
趙向晚微笑:“很好,那哪怕離婚,你依然會有房子住,不會流離失所,對吧?”
何美玉點頭道:“我有單位、有工作,流離失所,倒不至於。”
趙向晚道:“你說得對。你有正式單位,從事會計工作,每個月的收入養活自己足夠。如果你覺得撫養女兒有困難,在離婚協議裡讓你丈夫出一部分撫養費就行了。所以……雖然可能短時間內你的生活會有些影響,但並不是過不下去,是不是?”
一直以來,家人要麼勸她離婚,要麼勸她忍,從來沒有人和她分析過離婚後的生活,何美玉被趙向晚的話語所吸引,頭腦變得清醒了一些:“是的,能過得下去。”
第一步,再談性。
國人羞於談性,總覺得一沾到性,就顯得不正經。
婚內女性遇到冷暴力,很多都是性方麵的冷淡。這種無聲的折磨,會讓一個有正常生理需求的女性陷入不斷地自我懷疑之中——我是不是不要臉?我這樣索取是不是不應該,是不是和那些低賤的女人一樣?
可是,婚姻的內核,本來就包括性,安全的、可靠的性。
女人相對保守,習慣在婚姻內尋求性的滋潤。男人卻可以通過其他一些方式獲取,花錢享受到比婚姻內更高質量的性,所以男人比女人更容易拋棄婚姻。
趙向晚雖然還沒有結婚,但她懂人性。
“何大姐,雖然這個問題有些私密,但我希望你能老實回答我。自從你丈夫出軌之後,你們的夫妻生活頻率是多少?”
何美玉臉色一紅,然後一白,半天沒有吭聲。
何明玉瞟了趙向晚一眼:“向晚,你怎麼……”
趙向晚用眼神製止了何明玉。
鳳眼晶亮,凜凜生威。
何明玉閉上嘴,沒敢打岔。
何美玉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手指頭狠不得擰成麻花,糾結了半天,她終於開口說話:“他,他不肯和我……有半年了……”
何明玉一聽,氣得頭皮發炸,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這個畜生!”
看到她挺著個大肚子動作如此突兀,趙向晚忙扶住她的腰:“你小心點,彆激動,彆激動。”
何明玉沒有再坐下去,一隻手托後腰,一隻手在空中揮舞:“吳義信還是不是個男人?啊?!是不是男人?彆的男人出軌,好歹還不敢這麼冷落家中老婆,他倒好,明目張膽啊,他想乾嘛?為他那個小情人守節嗎?守他媽的節!”
聽到妹妹幫自己出頭,沒有鄙視自己渴盼性,何美玉的眼淚又有些控製不住,撲簌簌往下落:“我,我,我不敢說,怕你們罵我不要臉。”
何明玉咬著牙,伸出手指在大姐額頭上重重地戳了一下:“你呀你呀,咱們姐妹倆一個屋長大,有什麼話不能說的?哦,就興他們男人在外麵嫖,還不許女人找丈夫要?”
何明玉是刑偵大隊重案組最溫柔的一個,沒想到懷孕了脾氣變得火爆許多。
趙向晚在一旁輕聲道:“何大姐,如果你丈夫一直不與你過夫妻生活,這樣的婚姻對你還有什麼意義?”
何明玉也大聲罵道:“對,大姐,我支持你離婚!這狗東西肯定是在外麵吃飽了、吃撐了,所以回到家才裝死喊累,不是個好東西。當年他娶的時候說得多好聽啊,什麼會一輩子對你好,絕對不讓你受半點委屈,我看呐,大姐受的委屈全是他一個人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