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殺案的獲益者?
龔大利聽趙向晚這句話意有所指, 有點著急地解釋:“不是不是,我們也不是想占大壯的便宜,誰能知道他們家會遭來搶劫殺人犯呢?東西怎麼分, 我們村裡都是有章程的。”
趙向晚道:“什麼章程?”
龔大利被她帶入到一個奇怪的對話氛圍裡,趙向晚似乎總有辦法讓他著急, 讓他解釋, 反正不管他怎麼表述,她總有辦法牽動他的情緒,讓他不知不覺地陷入到她設置的牢籠之中。
龔大利說:“村裡開了會的。那個時候我們是一個生產隊, 田地歸集體所有,但房子、家具、雞鴨這些都是歸社員所有, 龔大壯一家死光了, 他沒有親兄弟, 就由我、大山、大河三兄弟分了那些東西。”
趙向晚看著他說:“房子歸你了吧?”
龔大利點頭道:“我家人口多, 又和他家住得近, 所以要了房子、家具, 其餘的東西,大山、大河拿走了。”
趙向晚問:“如果說, 龔勇還活著呢?”
龔大利再一次瞳孔一縮。
【活著?我當然知道活著!羅警察抱出來的孩子, 不就是勇伢子嗎?他一個才六歲的小孩子懂個屁。他舅舅衝出來說他是他的崽,那不正好,就讓他舅舅把他抱走, 所有東西不都歸了村裡?】
趙向晚先前就有些疑惑:明明刑警在現場發現了幸存者, 為什麼龔大利他們一個字也沒有提?原來如此!
舅舅應該是第一時間趕到了凶案現場, 確認自己兒子已死之後,害怕凶手滅口,一把抱住龔勇, 第一時間認下他,迅速把他抱走。
而村裡幾個見到龔勇麵孔的人,都選擇性失明、失憶。龔勇家的大人已死,堂伯們還得花錢花力氣撫養他,得不償失。正好他舅舅願意抱走,那就趕緊走,至於死的是龔勇還是祝康,重要嗎?不重要。
冷血、無情、無義。
這是趙向晚對龔大利的評價。
也就是這樣的父親,才會養出龔四喜那樣的兒子!
龔大利強笑道:“警察同誌,你,你在說什麼?不是滅門慘案嗎?龔勇怎麼可能活著?”
趙向晚抬起手,緩緩指向祝康:“睜開你的眼睛,好好地看一看,他,是不是很像龔大壯?”
龔大利被迫看向祝康。
一樣精瘦的身材,一樣狹長的麵頰,一樣粗而黑的頭發,一樣亮亮的眼睛,一看就是個雖然瘦小,卻精力充沛、強悍能乾的男人。
眼前這個年輕人真的很像龔大壯。
當年,就是這個龔大壯,用他的能乾、顧家、勤儉,在村裡第一個蓋起兩進六開的青瓦房,讓村民豔羨不已。
龔大利的嘴唇有些哆嗦:“勇,勇伢子?”
當這個熟悉的稱呼、深刻在記憶裡的鄉音在會議室響起,祝康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他不知道應該是答應,還是痛罵。
眼前這個男人,是除了舅舅之外,與自己血緣最近的堂伯。可是,他也是自己滅門仇人的父親!
祝康轉過臉去,沒有回應。
可是龔大利卻非常清楚,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堂侄龔勇。
【他來做什麼?】
【尋仇嗎?】
【四喜三天之後從小灣村回到家,連著做了幾天噩夢,我知道是他乾的。】
【造孽啊……】
聽到龔大利心中所想,趙向晚出離憤怒,聲音裡帶出凜然寒意。
“你真願意龔勇回來?”
“他若回來,老屋怎麼還給他?”
“他父母名下的所有財產呢?”
趙向晚越說,龔大利越緊張,直到最後她直接撕開隱藏在他心底的恐懼:“殺人凶手呢?你把龔四喜藏到哪裡去了?!”
龔大利陡然站起,坐著的椅子因為他劇烈的動作而掀翻在地,發出一陣巨大的聲響,可是他根本顧不得這些,大聲喊了起來:“誰說是四喜殺的?你不要血口噴人!”
趙向晚冷笑:“龔大利,不要掙紮了,盧富強已經歸案,他全都招了!”
聽到“盧富強招了”這五個字,龔大利如遭雷擊,呆立片刻,哆嗦著將手扶在桌上,支撐著自己發軟的雙腳:“胡說,都是胡說。”
趙向晚看著他,眼裡閃過一道寒光:“龔四喜在哪裡?說!”
龔大利不斷搖頭:“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能讓她知道。】
【趕緊通知有霖,讓他把這幾個人都抓起來。】
【絕對不能讓他們再查下去!】
【有霖啊,有霖啊,你為什麼要殺人呐!讀警校、當警察、做大官,多好的事情,你怎麼就……唉!】
趙向晚霍地站起。
龔有霖,龔所長,竟然就是龔四喜!
趙向晚雙手按在桌麵,與龔大利直麵相對,鳳眼微眯,眼中似有刀光劍影閃過。
“龔四喜並沒有離開羅縣,是不是?”
“很好!他換了名字,是不是?”
“他換了姓嗎?”
“看來,他還算沒有忘本,沒有丟掉祖宗,是不是?”
“原來,他依然姓龔,沒有離開羅縣。”
龔大利一個字也沒有說,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趙向晚的眼睛像有按照燈一樣,將他心底藏著的、最隱秘的角落都照得明明白白。這個感覺太過可怕,他嚇得兩條腿開始哆嗦,嘴裡隻知道說:“沒有,沒有,不是,不是!”
辦公室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趙向晚與龔大利身上。
氣氛太過緊張,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喘氣。
李明楊呆坐在一旁,看著昨晚還言笑晏晏的小女警,陡然之間言辭似刀、步步緊逼,心神為之所奪。這,這是問話嗎?審訊也沒見過這麼可怕的場麵吧?
趙向晚厲聲道:“十六歲的殺人犯,被父母、親人包庇至今,還有膽量留在羅縣,天良喪儘!全家都得遭天譴!如果老天不開眼,那就讓法律來說話!”
她的目光裡,由冰轉火,噴射出熾熱的烈焰,灼燒著龔大利的靈魂,他再也支撐不住自己身體的重要,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他一隻手扶住桌邊,一隻手撐在地麵,老淚縱橫:“我也怕,我也怕!大壯小時候總跟在我屁股後麵,喊我大利哥,讓我帶著他捉泥鰍、摸田雞,我比他大了十歲,我是看著他長大的。他被殺的那一天,我跟著進了屋的,一屋子都是血,我真的好怕。”
趙向晚沒有絲毫同情,厲聲喝斥:“說!龔四喜在哪裡?”
龔大利拚命搖頭,兩行鼻涕被他甩到了臉上,看著狼狽又可憐:“不知道,我不知道,他長大了,走了,不在家!”
趙向晚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冷地盯著他的眼睛:“不,你知道。你覺得他有良心,對吧?沒有忘記祖宗的姓,逢年過節給你送錢送禮物,多麼風光!”
聽到這裡,坐在一旁的李明楊眼睛忽然瞪得老大,腦中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媽呀,她說的人,不會是我們龔所吧?】
【本地人,和龔大利很像。】
【經常看到龔大利和兒子來找所長。】
趙向晚忽然轉過頭,看向李明楊。
正對上那雙漂亮的鳳眼,李明楊這才知道龔大利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壓力。這個女警的目光裡,帶著風、帶著雪、帶著雷霆閃電!
不管是誰,不管心底藏著什麼秘密,在這樣的目光之下都藏不住半分。
趙向晚忽然嘴角一勾:“李警官,你心裡是不是已經有答案了?”
李明楊哪裡敢承受,慌忙搖手:“沒沒沒,我不知道。”媽呀,太可怕了!被她這一望一問,李明楊心虛得厲害。
趙向晚繼續看向龔大利:“看來,你兒子當真很有成就。踩過六具屍體,走出屍山血海,走的卻是陽關大道,就沒有回過頭看看,他的身後,是一個個血腳印嗎,是一個個索命鬼魂?”
龔大利被趙向晚的話嚇得魂不附體,心理防線徹底崩潰。
“大壯,大壯,我年年給你燒香,我年年給你上墳,你彆再害我,彆再害我兒啊。他已經知道錯了,他真的知道錯了,所以他報警校,當警察,他抓了很多壞人,他立了功,他當了領導……”
趙向晚:“警察?姓龔?在羅縣?當領導?是不是……”
龔母拚了命地將龔大利拉起來,一邊哆嗦一邊掐他人中:“閉嘴,閉嘴!你給我閉嘴!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回去給四兒打電話,你彆說了!”
趙向晚:“打什麼電話?我來幫你們打!”
說罷,她當著龔父、龔母的麵,撥通星市公安局的電話:“許局?是我。請你派人到四季大酒店,把龔有霖一乾人等全都請回重案組喝茶。”
她目光似電,緊緊盯著龔大利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是!他,就是龔、四、喜。”
龔大利淒厲地叫了起來:“不是!你胡說——”
“哢嗒!”
電話掛斷。
龔大利像瘋了一樣衝過來:“不是不是,有霖不是四喜,不是的!”
祝康一把扣住他雙手,動作嫻熟地將他雙手扭到身後,銬上手銬:“老實點!”
李楊明看得目眩神迷,不知道身在何處。啊,重案組的刑警們,辦事效率都這麼高嗎?他們這行動力,像坐火箭一樣。上一秒還在問詢,下一秒已經開始抓人了。
【龔有霖所長,就這樣被抓了?】
【怎麼這麼快呢?】
【多少人上訪,都沒有扳倒的保護傘,就這樣倒了嗎?】
李楊明恨不得馬上打電話給潘磊,讓他點鞭炮慶賀一下。不過,他依然有一種身處夢境的感覺,總覺得眼前這一切不像是真的。
趙向晚再一次看了他一眼:“李警官,派出所裡還有沒有潘主任的人?”
李楊明點頭:“有!”
趙向晚說:“讓他們進來,幫我看著這兩個人。我還要繼續審下一個。”
下一個?
哦,李明楊的腦子終於開始恢複正常:“哦哦,好!”
他起身拉開會議室的門,趙向晚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今天之後,你們派出所會變天,你和潘主任的機會來了,可要把握好了。”
李明楊智商上線,興奮地應了一聲:“是是是!”
李明楊飛奔而去,一邊跑一邊想,隻要人被抓,那殺人案之後必定會審出貪腐案,咱們汽車站派出所的天,真的要變了。必須得抓緊時間,還得防著點盧局長,小心、小心,不能走漏風聲。
趙向晚看著他奔跑的背影,微微一笑。很好,隻要發揮他的主觀能動性,就能搶出時間來。
李明楊帶了兩個民警進來,一個看守龔父、龔母,一個守在會議室門口,自己則到會客室把盧尚武的母親孫友敏帶進會議室。
孫友敏是個六十歲的農村老婦人,頭發花白,滿臉皺紋,但腰板很挺,走路很穩,穿著自己做的藍布大褂,收拾得乾淨利索。
一進會議室,身後的門便緊緊關閉,門口還站著一名警察守衛,再一看龔父、龔母被押在一旁坐著,孫友敏的神經頓時就緊繃起來。
【警察要乾什麼?】
【這裡不是有霖那娃娃的地盤嗎?怎麼他們敢對付姓龔的?】
【難道是……事發了?】
孫友敏忐忑不安地坐下,看向帶自己進來的李楊明:“李警官,這是怎麼回事?三堂會審嗎?搞這麼大的陣仗,難道是要對付我這個老婆子?”
李楊明轉過頭看向趙向晚。
趙向晚態度很客氣:“您請坐,有件舊事,想向您打聽打聽。”
聽到她說的是羅縣話,孫友敏眯了眯眼,看趙向晚有些眼生,不解地問:“你是新分來的警察?我怎麼沒見過你?你們所長沒有交代過,我們三村灣的老人,要好好尊重嗎?”
趙向晚反問:“尊重?那些包庇兒子犯罪的老人,也要尊重?”
孫友敏一聽,這架勢不對啊,她根本不肯坐,就這麼站著,右手一揮,毫不客氣地說:“你這個小警察很不像話,我要見你們龔所長!”
趙向晚坐在桌前,右手放在桌上,輕輕點了點:“龔所現在市公安局喝茶。”
孫友敏眼珠子轉了轉:“什麼意思?”
【被抓了?怎麼回事!輝輝從來沒有提過。】
聽到她心中所想,趙向晚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輝輝?盧輝嗎?他是孫友敏的什麼人?為什麼叫得這麼親切?難道是……
不對,盧尚武1977年因招工原因遷出原籍,沒道理會當上羅縣公安局的局長。
趙向晚看著眼前這個態度強硬的老婦人:“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孫友敏一驚,抬手在桌上一捶:“你們在搞什麼鬼?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向局裡彙報?”
看到老太太這做派,趙向晚覺得可笑至極:“向誰彙報?盧輝盧局長嗎?”養尊處優當老太君久了,完全忘記自己曾經也是窮苦農民吧?
孫友敏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當然!派出所歸縣公安局管,你們是哪來的?把龔所長帶到哪個市裡去了?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向縣公安局彙報?”
【輝輝到底在搞什麼鬼?現在是不是脾氣太好了一點?底下人竟然敢造反了!】
【老娘先忍忍,回去就讓他抓人。】
趙向晚一拍桌子,霍地站起:“盧輝是誰?”
孫友敏被她氣勢所懾,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你,你乾什麼?”
趙向晚目光炯炯:“我問你,盧輝是誰?”
似乎有一張網,籠罩在孫友敏頭上,她卻渾然不知。
孫友敏依然倔強:“他是我們羅縣公安局的局長,你莫囂張啊,你要是敢在我們羅縣這麼囂張,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趙向晚嘴角微勾:“我囂張嗎?”
孫友敏眼睛一瞪:“你敢跳過龔所長到我們三村灣抓人,就是囂張!”
趙向晚:“我抓人了,那又怎樣?”
孫友敏:“你信不信我一個電話過去,盧局長就會派警察過來帶走你?”
趙向晚:“是嗎?”
孫友敏皺起眉毛:“你這個年輕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趙向晚忽然目光一斂:“盧局長為什麼要聽你的呢?”
孫友敏眼珠子一轉:“他尊重老人。”
趙向晚忽然哈哈一笑:“我看他,是你親兒子吧?”
孫友敏這個時候才想起兒子的囑咐,呼吸一滯:“瞎說!”
趙向晚笑聲忽然停住,整個人變得冰冷似鐵,腰杆挺得筆直,似一柄剛淬過火的銀槍,直指要害。
“你的二兒子,盧尚武,他到哪裡去了?”
祝康聽到這裡,整個人都呆住。
怎麼會呢?
怎麼可能呢?
殺害他一家六口的殺人凶手,盧富強縮在刀具城裡戰戰兢兢,沒睡過一天好覺。可是另外兩個殺人凶手,竟然逍遙法外至今。
更可怕的是,他們竟然成了警察,還身居高位!
二十年過去了,龔四喜、盧尚武這兩個手上沾著淋漓鮮血的人,怎麼就半絲悔悟、半分恐懼都沒有,不僅當上警察,還一個當上派出所所長,一個當上公安局局長,沆瀣一氣,為害四方?
他們為三村灣撐起一把保護傘,容忍黃、賭、毒泛濫,讓三村灣成為拐賣婦女的窩點!
如果不是一樁舊案被揭穿,他們還要逍遙多久?!
細思極恐。
眼見得走不脫了,孫友敏站也站累了,便拖過椅子坐下。她內心雖然恐慌,但臉上卻依然冷靜:“尚武?他77年招工去廠裡當工人,後來調動來調動去的,我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趙向晚的目光一直緊緊盯著他:“77年招工遷出原籍?哪個工廠?”
孫友敏說:“縣城的機械廠啊,當了兩年鉗工學徒,後來出師,跟著同事一起到南方打工,一去這麼多年,一點消息也沒有。”
趙向晚步步緊逼:“一直沒有消息,為什麼不報失蹤?像盧富強家裡一樣,失蹤多年,宣告死亡,注銷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