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入贅?
這個問題盧尚武早在腦海裡問過自己無數回。
在華國傳統的觀念裡, 男娶、女嫁方為婚姻正統。
男子入贅女方,一般都是家貧娶不起媳婦,或者身有殘疾。像盧尚武這種, 家中隻有一個兒子、經濟條件尚可、個高體健容貌英俊的, 正常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同意入贅。
選擇入贅,盧尚武必須承擔因此而帶來的負麵評價。
——丟男人的臉!
——對不起列祖列宗。
——連自己的姓都不要了, 死了沒臉見先人。
這一切, 盧尚武在決定入贅之前就已經想清楚, 並且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
有舍才有得,想要得到楊家的支持、改變自己的命運、擺脫母親的控製,那點閒言碎語,算得了什麼?
正因為他有這樣的認知,所以老丈人楊衛安才會放心把女兒交給他。
因為身體原因, 羅縣前任公安局局長楊衛安隻有一個女兒楊巧珍, 他是個傳統的男人, 一心要找個肯入贅的女婿, 為老楊家生一個孫子延續香火。
雖說他在羅縣算得上是位高權重,但想找一個合適的女婿,還真不容易。
楊巧珍要找個外形出色、有文化的年少郎君;楊衛安希望對方聰明機靈、有上進心。可是, 聰明、上進、有文化的英俊男兒千裡挑一, 哪怕家裡窮點, 想嫁的姑娘一大堆, 哪裡還輪得到楊巧珍撿漏?
一來一去的, 楊巧珍的婚姻大事便拖到了一十四歲。
那個年代流行早婚, 農村裡女孩子大都十八、九歲訂婚、結婚,哪怕到了城裡,姑娘也多半一十、一十一歲就結婚了, 楊巧珍眼看著有再蹉跎下去怕是要成為老姑娘,心一橫便將條件放低了一些。
——不計較文化水平,隻要長得好看就行。
就這樣,盧尚武入了楊巧珍的眼。
盧尚武十八歲進機械廠當鉗工學徒,因為外形出色被廠裡女工圍觀。他個子高大、唇紅齒白、即使是穿著工裝依然英挺陽光,一下班就會有姑娘們圍上來送小禮物,讓工友們羨慕嫉妒恨。
被姑娘們圍繞的盧尚武目標很明確,他要找個縣城工作、家裡條件好、能幫他安排正式工作的女孩,因此接觸了幾個最後都沒有成功。
到了楊巧珍,兩人一拍即合。
楊衛安見了盧尚武,聊過之後發現小夥子雖然隻有初中學曆,但上進好學,有野心,也就忽視了他的初中學曆,默認了他倆的關係。
楊衛安願意栽培盧尚武,但條件是入贅,而且是那種非常正式的入贅。
相當於盧尚武“嫁”進楊家。
他與楊巧珍生下的孩子,必須姓楊。
孩子喊楊衛安“爺爺”,稱盧家老太太孫友敏“外婆”。
盧尚武沒有和家裡人商量,答應了下來。
孫友敏當然不樂意,可是盧尚武在十六歲之後就變了一個人,事事先斬後奏。等她知道消息想要反對,楊家強勢無比,一切已經來不及。
隻是,她態度冷漠,與楊家基本不來往,就連小孫子她也很少帶,盧、楊兩家很少走動,關係並不算好。
盧尚武一十一歲入贅,到今年三十六歲,十五年的時光,他由初中學曆的鉗工學徒,登上羅縣公安局局長的寶座,錢、權、名,樣樣皆有。旁人的嘲諷算什麼?盧尚武覺得入贅是個明智的選擇。
以前還能聽到村裡人一句兩句酸話,可是等他大權力在手,縣領導見了他都得禮讓三分,走出去人人稱羨,聽到的隻有誇獎、讚美與逢迎。
今天,坐在星市傳喚室裡,聽到趙向晚說出這一句“入贅怎麼了?不就是生了孩子得跟著老婆姓,這有什麼關係呢?用一個姓,換一世的榮華富貴,值得!”,盧尚武仿佛回到一無所有的過去,刺耳至極!
盧尚武並沒有動怒,而是冷靜地看向趙向晚:“趙警官,我隻當你是年少無知、口無遮攔,如果再說出這樣帶汙辱性質的話,我會投訴。”
“投訴?”趙向晚絲毫不懼,與他目光相對,視線接觸處,似有火光閃過,“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你母親嘲諷之言。她告訴我們,你這個兒子,算是丟了。你大哥生了四朵金花,無人延續盧家香火,你卻替楊家傳了後,你母親對你很失望。”
盧輝的眼神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悲涼。
“我母親?你找她做什麼。她這個人,自己的性命排第一,享受排第一,麵子排第三,至於其他人,都不重要。延續盧家香火有什麼要緊?她隻是怕親戚背後說閒話。”
盧輝的胸脯在劇烈地上下起伏,牙關緊咬,雙手撐在桌麵,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顯然被趙向晚成功刺激到。
【殺過人之後,我什麼都不怕了!】
【她還想控製我?休想。】
【我媽這一輩子,就想把所有東西都控製在她手心裡。誰要是老實、聽話,誰就該被她剝削!奶奶死了,我爸死了,她把旁人都耗死了,又繼續折磨我和我哥。】
【我入贅了,我擺脫了她,我終於離開了她。這小女警真可笑,她說我媽對我失望?哈哈,能夠讓我媽失望,那就對了!】
趙向晚的內心有一絲顫栗——盧輝的弱點,找到了!
如果說,盧輝真的希望擺脫他媽媽的控製,那為什麼這麼多年盧輝會縱容他媽媽打著他的旗號耀武揚威?
第一次在汽車站派出所見到孫友敏時,她囂張地說過:你信不信我一個電話過去,盧局長就會派警察過來帶走你?
盧輝為什麼要聽她的?為什麼要任憑她繼續指揮?
趙向晚曾經看過一篇文章,說你越是討厭誰,終究會成為誰。為什麼呢?
在心理學研究中,原生家庭,也就是一個人出生、成長的家庭的烙印非常深刻,通過父母對待長輩的態度、父母對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飯,無聲無息地影響著這個人的性格、行為。
盧尚武的內心憎惡母親,可是孫友敏的說話方式、行為舉止、處事模式,卻早在他形成憎惡、試圖擺脫之前,就深深地浸入了他的骨髓之中。
一經觸發,立刻就會“有樣學樣”。
盧輝的心理弱點,便是控製。
他在模仿孫友敏的方式,控製他人;卻也在不斷反抗,試圖擺脫孫友敏的控製。
雨夜殺人,是盧輝的第一次反抗。
進廠當學徒,是他的第一次反抗。
入贅楊家,改名盧輝,是他的第三次反抗。
一步一步,盧輝一直在試圖走出原生家庭的束縛,逃脫孫友敏的控製。
那麼,問題來了。
盧輝最渴望的是什麼?
龔四喜最渴望的,是得到父母的肯定,因為他一直被忽視;
盧輝呢?
他這一生都被他人操控命運,他渴望的,是自由。
不隻是身體的自由,不隻是行為的自由,而是被尊重、被信任、被讚賞、被支持、被鼓勵的選擇的自由。
自己選擇自己的人生,不被他人左右。
自己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被他人乾擾。
找到了盧輝最渴望的東西,精準找到他的情緒按鈕,就能讓他悲、讓他喜、讓他憤怒,讓他崩潰!
隻是,這個過程會很艱難,極其耗費心神。
控製旁人情緒的同時,自己也會受到影響。
想到這裡,趙向晚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坐下。
高廣強與周如蘭看到趙向晚這麼從容,也都放鬆下來,低頭喝水。
隻有盧輝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泄,情緒還沉浸在對母親的憎恨之中。
【自私自利,眼裡隻有錢!奶奶大腿生瘡,赤腳醫生說要打青黴素,她舍不得花錢,就這樣看著奶奶大腿潰爛而死。】
【爸生病,她逼著他下地乾活,爸是活活累死的!】
【誰要是不聽她的,她就一哭一鬨三上吊。】
【第一胎是女兒,我說寄養在大哥家,她說什麼?她說這丫頭姓楊,轉頭就把她送人了……】
第一胎是女兒?
趙向晚輕啜一口熱茶,抬頭看向盧輝:“你和母親關係如何?”
盧輝搖搖頭,沒有說什麼。
趙向晚說:“我和你母親孫友敏聊過兩回,感覺是個非常強勢的老太太,和她生活在一起,一定很累吧?”
盧輝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很累。”
趙向晚問:“既然累,為什麼不離開?”
盧輝麵上平靜,內心卻起了波瀾:“我選擇入贅,已是離開。”
趙向晚話鋒一轉:“既然離開,為什麼還是處處受她影響?”
盧輝看著她:“我所有決定都是自己做,並沒有受她影響。”
趙向晚說:“既然所有決定都是你做的,那為什麼你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兒,你卻要把遺棄?你即使擺脫你母親,可是你的人生依然受人鉗製、操控,隻是這個操控你的人,由你母親變成了你嶽父。”
趙向晚的話,揭開了盧輝心底的傷疤。
【入贅前楊衛安就說過,一定要生孫子。這一點是死命令,我沒有辦法。】
【梅梅80年冬天出生,和我長得很像,那麼漂亮的小臉,我也舍不得。雖然楊衛安說他有辦法再弄一個準生證,但畢竟有計劃生育政策在上麵擺著,麵子上還是得過得去。原本想著先把梅梅放在大哥家養著,將來再想辦法接到我身邊,誰知道我媽那麼狠心!】
梅梅?
趙向晚腦中忽然冒出一張楚楚可憐的麵孔來。
不會這麼巧,被盧輝遺棄的女兒,是許嵩嶺收養的女兒許珍梅吧?
周巧秀在孤兒院領養梅梅的時候,她已經五歲,小名就叫梅梅,星市孤兒院的院長說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繈褓上繡著梅花圖案,還有一個“梅”字。
將記憶中許珍梅的模樣與盧輝對比,趙向晚暗自點頭。
許珍梅長得像盧輝,沒錯,但更像她奶奶、孫友敏。一樣的小臉,一樣的自私,一樣的控製欲望強烈。
趙向晚幾乎可以肯定,許珍梅就是盧輝與楊巧珍的第一個孩子。
盧輝的麵孔抽搐了一下:“誰告訴我,我把女兒遺棄?”
趙向晚:“你媽聽說你犯了事,迅速撇清自己,該說的、不該說的,她把你揭發得徹底而乾淨。”就是孫友敏親口揭發兒子,說他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生了兩胎,第一胎是女兒,卻把她遺棄。
盧輝並沒有意外母親的絕情,但一顆心卻蕩入了穀底。
被親人揭發、背刺的感覺,非常糟糕。
【真不愧是我媽!】
【她還有臉說我遺棄梅梅?明明是她,是她把梅梅抱走丟掉!】
【梅梅生於冬天,窗外寒梅暗香襲來,所以我給她取名梅梅。我並不想丟掉女兒,小灣村那個時候還沒有拆,離縣城半個小時車程。放在老家撫養,看她也方便,多好。】
【偏偏我媽恨我入贅不聽她的話,將一口惡氣發泄在孩子身上,偷偷抱走丟在火車站。等我知道這件事,已經是三天以後。】
盧輝長歎一聲,垂眸苦笑:“孩子被我媽丟棄在火車站,再也找不回來了。”
趙向晚追問:“為什麼不找?”
盧輝抬起頭:“你怎麼知道我沒找?我的第一個孩子被我媽扔在火車站,我找遍了羅縣所有地方,問遍了所有人,可就是沒找到!”
楊家人都忙著侍候坐月子的楊巧珍,沒有人幫他找孩子。
孫友敏做了一回惡人,卻正中楊家下懷。梅梅還沒來得及上戶口,楊家正好再生一個,又不違反計劃生育政策。
唯一記掛梅梅的,反而是盧輝這個父親。
趙向晚道:“我能幫你把女兒找回來,你信不信?”
盧輝一臉的不信。
趙向晚站起身:“你等一下。”
說罷,趙向晚起身離開。
傳喚室裡剩下的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趙向晚要去乾什麼。
趙向晚直奔副局長辦公室。
敲門等到回應之後,趙向晚推門進屋。
許嵩嶺一看到是她,眉毛皺了起來:“你來乾嘛?”
趙向晚雷厲風行,仿佛古代手執尚方寶劍的巡撫大臣,一路殺殺殺,卻搞得朝中君臣很頭痛。
許嵩嶺今天一整天都在收拾趙向晚留下的、程序上的爛攤子,找省廳專管刑偵大案的彭廳長、一把手汪廳長彙報工作,又求著彭廳長與嶽州地區公安部門協調,抽調人手立案偵查盧輝、龔有霖貪腐大案。
其間遇到無數阻力,從羅縣到嶽州區各領導層都有電話打過來,有說情的,有講理的,也有發脾氣批評他跨越程序胡亂瞎搞的,總之一句話,焦頭爛額。
一抬頭看到趙向晚進來,許嵩嶺下意識地心臟一縮:又怎麼了?
趙向晚聽到他心聲,有點過意不去。
不過她有正事,也來不及解釋安撫,徑直問:“師父,你那裡有梅梅的照片嗎?”
算一算,許珍梅今年應該快滿十五歲了,正在讀寄宿初中,初三。
許嵩嶺一邊拉抽屜找照片,一邊問:“怎麼了?”
趙向晚說:“我有可能找到了梅梅的親生父母。”
許嵩嶺拿照片的手僵在半空,半天才說:“你在搞什麼鬼?”
不是正在查三村灣的案子嗎?怎麼突然就冒出這麼個消息?梅梅一出生就被家人拋棄,送到星市孤兒院撫養,直到五歲才被許嵩嶺、周巧秀收養。這麼多年來,一點消息都沒有,怎麼今天趙向晚突然說找到梅梅的親生父母?
趙向晚認真地看著許嵩嶺:“師父,您見過羅縣公安局局長盧輝沒有?有沒有發現他和梅梅長得很像?”
許嵩嶺將照片交給趙向晚,眉毛擰成了一條線。
【梅梅的父親是盧輝?】
【向晚從不誑語,多半是真的。】
【好好的,他為什麼要把梅梅拋棄?】
趙向晚低頭看一眼照片。這應該是梅梅暑假參加學校組織的夏令營時拍的,對著鏡頭比了個姿勢,戴著寬邊草帽,一襲白裙,飄然若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