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想了想,就沒拒絕這最後一麵。
也是因為連大伴的一句:“見見吧,陛下就不好奇他還能說什麼嗎?”隻有知道對方的全部底牌,才好針對。
楊儘忠這日便得以穿著一身素服進了宮。
湛藍的天空下,是皇城亙古不變的朱牆黛瓦,耀眼的琉璃頂中,是楊儘忠以為自己會走一輩子的深長宮道。他也曾高中狀元,從巍峨肅穆的中門而入,過玉帶的金水護宮河,金殿傳臚,蟾宮折桂。那一刻的他升起了怎麼樣的雄心壯誌,他已經記不得了,腦海裡有的隻是為官第一天佝僂著背在下馬碑前的一跪,自此以後,便在皇權麵前再沒挺直過腰板。
皇帝在布局開闊的書房裡接見了楊儘忠。絮果小時候大啟還在流行小書房,這幾年因為皇帝對北疆廣袤的喜好,房間門的趨勢已經由小轉大,越來越流行起了這種仿佛一眼望不到頭的寬敞布局。
楊儘忠與皇帝分在兩端,宛如天塹。
楊儘忠如今正跪伏在地,三呼萬歲,仿佛已經低到了塵埃裡。在簡單的客套寒暄後,他就開門見山的進入了今天的正題,因為皇帝不喜歡廢話。
“不知道陛下可曾聽過三仙獻鼎局?”
三仙獻鼎,皇帝還真的聽連大伴給他講過,在他阿弟還小的時候,跟著《取經詩話》一起講的。
大概意思是說,在取經的故事裡,神仙也不是不死不滅的,所以他們最看重的便是壽元。而能夠延年益壽、保仙家不用渡劫的寶物,不外乎王母的“蟠桃”、老君的“仙丹”以及鎮元子的“人參果”。
他們也就是三仙獻鼎中的三仙。
可以說,他們仨掌握著整個天庭的核心資源。
但玉帝才是天庭的王。玉帝會不怕他們造反,會不怕他們聯手,會不擔心酣睡之塌豈容他人安睡嗎?
他想把這些東西掌控在自己手上嗎?他肯定想。但他能貿然開口嗎?他不能。
然後,就是這麼巧的,某一天東海的石頭裡蹦出來了一個天生地養、不通教化的石猴,大鬨蟠桃宴,砸破煉丹爐,最後又在取經的路上不管不顧的推倒了人參果樹。玉帝又是請如來收服石猴,又事找菩薩複活了樹根。傾儘全力,為什麼?
因為等他施恩後,再和三仙談由他來統一保管這三樣寶物,事情會容易很多。不管是追責三仙保管不力,還是懷柔說由我來負責,恩威並施、挾眾脅迫,他怎麼樣都能成功。
“三仙獻鼎,說白了就是轉嫁朝中矛盾。把皇帝與臣子之間門的資源競爭,變成舊臣與改革派之間門的黨爭。”自古以來不少帝王都玩過這一手製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商鞅變法,如果說秦國的舊貴族是三仙,那商鞅便是石猴。商鞅的改革之後,舊貴族交權,皇朝穩固,大秦強盛。
但大聖被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商鞅五馬分屍車裂而死。
說來挺神奇的,先帝也是這一手陽謀的個中翹楚,他手中的石猴,便是心甘情願為他驅使的楊儘忠。楊儘忠成功取代了前臣,卻不想迎來商鞅和大聖的結局,所以他如今隻能奮力一搏。
“陛下的石猴又是誰呢?”
皇帝說不出他沒有石猴,因為連大伴當年就半開玩笑的說過,他兒子最喜歡的就是大聖,他大概能變成兒子最喜歡的人。
“先帝不需要如來,就能降住草民。陛下的如來又要從哪裡請?”說的再直白一點,閹黨如今已經是權傾朝野,但所有人都知道野心是會不斷膨脹、永遠無法被滿足的。也就是說,當楊黨儘除後,下一步不是皇帝被架空,就是連亭兔死狐烹。而以皇帝的能力和心眼,他能自信玩得過連亭嗎?
說得再挑撥離間門一點,皇帝這些年受到的所謂教育,到底是連亭在培養一個合格的帝王,還是在養成一個聽話的傀儡?
楊儘忠沒有直接這麼說,但意思就是這個意思,陛下真的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工具人嗎?
“那不知楊老有什麼高見啊?”皇帝的表情未變,聲音也好像一切如常,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楊儘忠的廢話就隻有這些,那就可以到此為止了。先不說他並不覺得自己和連大伴會走到這一步,縱使真的哪日兵戎相見,他也寧可是和連大伴相鬥,而不是和他楊儘忠。
“廉深。”楊儘忠自然不會提名自己,雖然他很想,但他這把刀已經鈍了,想提也提不動了,“廉深圓滑又世故,諂媚而巧言。”
缺點實在是太多了,但廉深也有個明顯的優點,那就是他會為了往上爬不顧一切。他會成為皇帝手中一柄極好的寶刀。
在楊儘忠看來,廉深和過去的他極其相似。
而龍椅上年輕的皇帝,也在無限的與先帝重疊。反正楊儘忠是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皇帝會心甘情願一直被臣子教導、被權宦強壓,不想獨攬大權、乾坤獨斷的。
哪怕一開始不想,在那個為所欲為的位置上坐久了,也會開始變得想的。
不屑於前人,再到成為前人,曆史不一直都是這樣嗎?
皇帝沒說話,隻是盯著楊儘忠,想看看他除了這些,還能說出什麼。挑撥離間之後,就該證明自身價值了吧?
果不其然,皇帝還沒想完呢,楊儘忠品著火候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在袖中攥了又攥的奏折。
上麵寫的是先帝無德,蜀犬吠日,他作為首輔早就該撥亂反正,不想卻不知勸誡,還一味地助紂為虐,實在是難辭其咎。把先帝朝有名的荒唐事,一樁樁、一件件都寫了個一清二楚。也包括了北疆戰事中,被一次次貽誤的戰機。
明明都已經大敗了王庭,誅殺了朝中的國師內奸,北疆王卻還是在最後戰死。這是皇帝一輩子都過不去的心結。
他本還自信覺得不管楊儘忠說什麼,自己都會心如止水。
如今才發現人果然不能說大話。
看見父王和母妃的名字時,皇帝的手不由就是一抖,奏折上隻有簡簡單單的兩個人名,對於他來說就是陰陽兩隔的兩條人命。好一會兒後,皇帝才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開口後,皇帝才發現他的嗓子有多麼乾啞。
這個痛罵先帝的奏折,要是在皇帝登基的第一天看見,他大概會欣喜若狂。先帝不做人,苦天下久矣。哪怕當時他隻有十歲,他也想不明白,是他父王母妃在征戰北疆、尊王攘夷,是年娘子在使糧食增產、不至餓殍遍地,是紀關山等老臣在苦苦支撐大啟的河海清宴、中外樂康,可最後大家山呼的卻是先帝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多荒謬,也多可笑啊。
如果當時有這份奏折,不管誰來阻攔,皇帝都會力排眾議,讓全天下看看先帝的惡心嘴臉,看看這龍椅上的九五之尊都做了什麼狗屁倒灶的醜事。最後再給他上個惡諡,被釘死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可惜沒有如果。
一切已經塵埃落定,現今先帝都死了十多年了,屍骨大概早就腐爛成了一捧黃土,連開棺鞭屍都做不到。皇帝看著麵前清瘦到衣袖都好像有些在晃蕩的楊儘忠,實在是猜不到他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
他不會是準備現在才賣了舊主,說自己當年種種都是被先帝所迫吧?皇帝看著楊儘忠心想到,那朕可是會瞧不起你的。
“草民不會說當年的事都是受先帝指使,縱真是先帝授意,草民也是為了首輔的位置心甘情願做的,並無意為自己開脫。”楊儘忠辯無可辯,就不會辯了,他隻會另辟蹊徑,“草民這麼做,隻是想讓陛下知道,北疆王、平王及平王世子,乃至是其他王爺宗親為何會死。”
皇帝一點點睜大了自己的眼睛:“朕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陛下明白草民是什麼意思。”楊儘忠垂手。天底下哪裡來的那麼巧的事呢?在先帝駕崩之前,他的兄弟乃至是成年的繼承人前仆後繼的接連意外身亡?
哪怕隻是單以先帝嫉妒成疾、連身為親姐妹的嫡公主都防的人性來論,這都不可能是個巧合。
“先帝也不知道自己後麵會無故橫死,沒必要這樣拉著所有人給自己陪葬。”皇帝還能在這一刻保持冷靜的思考,都隻能說是連亭和紀關山教的太好了。
“那如果是先帝覺得北疆王等人是與年娘子勾結,要造反呢?”
從年娘子所做的生意軌跡裡就能看出來,她更注重的一直都是實業,在南方建廠,打通全國的鏢路,各種新奇有趣的小玩意,不斷增長的能果全國之腹的糧食……突然有天,她莫名開設了為大客戶存儲家財的業務,這本身的邏輯就不合理。
如果連亭在場,大概還能再加一條,開銀莊一般都是用彆人的錢生錢,可年娘子在死前,就已經交代好了所有財物未來的歸屬,那她讓大客戶在她那裡存錢的意義是什麼呢?那些大客戶又為什麼要給她這麼多錢?
“彆人如何理解這件事,草民不好說。但先帝會如何覺得,想必陛下心中有數。”先帝突然地喪心病狂,也是有前因後果的。
如果說一開始與蠻族開戰時,先帝隻是慣例的克扣軍糧,把後麵的直接不給就不是一句摳門可以解釋的了。以至於後麵戰爭還沒有完全結束,北疆王已經一再上書表示,雖王庭已破,但蠻族殘將攜幼主還有反撲之能,希望皇兄不要掉以輕心,但先帝還是一意孤行的開始大肆裁軍。
這才導致北疆王夫婦不得不以僅僅守城的八千餘人,去迎戰已經兵臨城下的蠻族剩餘的全部有生力量。
皇帝心想,若不是在最後他父王的軍師先一步說動了雁北守軍馳援,整個北疆都將被蠻族的鐵騎踏平,造成又一場生靈塗炭。雖然他父王母妃還是以少勝多,艱難贏下了這最後最關鍵的一戰,但他們早在之前對蠻族王庭的打擊中就已經身疲力竭,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苦苦支撐到援軍後便撒手人寰。
皇帝當時也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既要安撫阿弟不要害怕,還要坐鎮王府安撫城中惶恐不安的百姓。
當時城中流言四起,都在說北疆受不住,他們必須棄城逃跑才能有一線生機。
但不能退,一步也不能!
幸好老天眷顧,他贏了一輩子的父王最後還是贏了,他好像總能創造奇跡,就像當初全城都快要餓死時,都能天降糧草……
糧草!
先帝已經不給錢了,哪裡突然來的糧草?
“年娘子換的?”早些年一直都有這樣的傳說,年娘子會仙法,她可以揮一揮衣袖就隔空取物,掐一套口訣便地動山搖。如果有一個人可以瞞過先帝和蠻族,不在地上留下任何糧草壓過的車轍就將糧草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到北疆,那就隻可能是年娘子了。
年娘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產業,一個在她的老家江左,一個卻在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的苦寒北疆。
她是如何在那樣的情況下說動王爺們慷慨解囊,又是怎麼把金銀財帛換成糧食,沒有任何人可以知道。
但結果就是這個結果。
北疆軍獲得了久旱逢甘露的糧草,以哀兵之姿不可思議的挫敗了蠻族王庭。而年娘子則努力在她死前,想辦法把當年所有提供過支持的人的錢都掙了回來。雖然她後麵早早去世,但她依舊安排手下,完成了她最後的承諾。
那不是銀莊存儲,而是一張張欠條。年娘子為北疆軍借來了一場場大勝,他父王和北疆軍也以命相搏保下了大啟的百年無憂,而平王等人,大概在“借”出半副身家時也從未想過有一天還會收回。
他們都做了他們所能夠做的。
但最該為這個國家身先士卒、垂坐朝堂的先帝,卻在懷疑他們暗中勾結,意圖造反。明明如果不是先帝摳門,根本就不會有後麵這一係列事情的發生!皇帝甚至都能想到,他父王母妃還有年娘子若在他麵前,會對他怎麼解釋為什麼沒有真的直接反了先帝。因為外敵未滅,何以安內。
先帝趕在他們完成最後的收尾時,對參與了此事的人展開了趕儘殺絕。若不是他意外駕崩,又要如何呢?
皇帝心中十多年來被一句“算了”壓下去的怒火,被重新點燃。
憑什麼就這麼算了?
不能就這麼算了!
“你有先帝做了這些的證據。”皇帝篤定的看著楊儘忠,不然不會入宮,來特意說起這些。
楊儘忠是真的精準拿捏了皇帝不僅想要先帝身敗名裂還要他遺臭萬年的心理,哪怕他現在是金口玉言的皇帝,他說什麼是什麼,但若沒有證據,也會被曆史解讀為一場對先帝的構陷,一場蓄謀已久的報複。他必須讓所有人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先帝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草民有。”楊儘忠也終於等到了這一步,作為先帝最寵信的臣子,他能做到首輔的位置,自然是因為他替先帝做了大部分的臟活兒、累活兒,而按照貪官總會保留賬本的尿性,“草民把它們放在了這個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想不想要,就全看陛下了。
皇帝看楊儘忠的眼神已是一片冰冷,殺意儘顯。沒有人會喜歡被威脅,尤其還是在他的爹娘被當做了一場交易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