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2 / 2)

宋師兄冷笑一聲,道:“那些在金鑾殿裡的人,不是不知道怎麼讓軍隊變強,而是根本不想讓軍隊變強!

“他們害怕,害怕強大的武器非但沒有為他們所用,反而成為百姓和軍隊手裡對抗他們的工具!

“所以,他們寧願讓活生生的將士在邊關戰死!活生生的百姓被折磨侮辱!也不願意改善軍備,不願意讓將領有正常的指揮權!

“待在這裡,我們像這樣等,就算等到死,也不可能有人重用我們的才學,重用我們創造出來的東西!

“他們自己在宮裡吃得滿嘴流油,卻讓平民百姓用血肉之軀去抵擋無情的冷劍刀槍!”

大師兄的臉色蒼白,說話也不再像先前那樣有底氣。

他說:“可是,就算這樣,也不能……”

“師兄。”

宋問之喚他。

“我和你不同,你還是一個人,但我已經成家,我的孩子都快四歲了。你知道上一次回家,我女兒對我說了什麼嗎?”

葉青張了張嘴,但最終沒有說出話。

宋問之自顧自講了下去:“那天蕭師弟的小廝送了我半袋米,我拿回家給妻子孩子煮了粥喝。

“我女兒問我:‘爹爹,米湯裡有這麼多米真好喝,下次煮米湯,還能放那麼多米嗎?’”

說到這裡,哪怕宋師兄一直使勁讓自己繃著臉,仍不禁紅了眼眶,他彆過臉去,用袖子掩著表情,乾硬地擦了擦眼角。

另外師兄弟三人俱是無言。

半晌,宋師兄撚了下通紅的鼻子,回過頭來,語氣已十分冷靜。

他道:“師兄,我們需要錢。照顧家裡人需要錢,吃飯需要錢,這裡的每一斤火藥、每一塊銅鐵都要錢。

“可是在這個地方,沒有人要我們做的東西。

“當初師父給我們留了些東西,都是他數十年來省吃儉用、早出晚歸,在書院裡當收入微薄的學諭一點一點攢下來的。

“師父也不富裕,你覺得靠師父留下來的東西過活,我們還能過多久?”

葉青看著宋問之的臉,實在無法像以往那樣,說出隻要大家都去山下找點臨時活、然後省一點再省一點之類的話。

葉青說:“再下山試試看,或許會有哪位官員比較有良心……”

宋問之道:“上一個願意任用工匠的高官,還是上百年前的神機宰相謝定安。你看現在哪兒有這樣見識和膽識的官員?

“還是說你在指望老天忽然大發慈悲,在下次春闈時突然天降一個才智氣魄堪比謝定安的奇才,短時間內升至高位,然後來任用我們這些方圓百裡都有名的怪人?”

葉青:“……”

邱小安問:“要不然我們自己去考吧?萬一考上了呢?”“可以一試,不過大家都知道我們平時時間都花在什麼地方。”

宋問之一指他們滿屋子的工匠器物,道:“我們是都識字,但我們平時學的東西,哪一樣科考會考?科舉如同千軍萬馬過獨橋,無數學者頭懸梁錐刺股專門研究儒學三四十年都考不中,你我可有這個本事?可有這個精力?”

邱小安也萎靡下來。

宋問之又看向葉青,道:“大師兄,我已經堅持不下去了。我想讓我的家人每天都能吃上三菜一湯,我想讓我的孩子每年能穿合身暖和的衣裳,我想讓他們住在正常的屋子裡!不要讓人瞧不起!”

他又擦起眼角來。

“大師兄,你放心,那圖紙我隻賣了我自己負責的部分,你們和師父的我都沒給。做不做得出來,看辛國人的本事。”

“但是若沒有你們,沒有師父的教導,我絕無可能有現在的本事。所以賣來的一百兩白銀,我打算分成四份,我們每個人分一分。”

“方國不需要我這樣的人,但是那個辛國的商人跟我說,如果在辛國,像我這樣知識和手藝的匠人,每年至少可以賺到上千白銀。”

“我……還要再想一想。但是,今後,我絕無可能再留在這山上了。”

“師兄,兩位師弟,我們就此彆過吧。”

蕭尋初試圖挽留他,道:“宋師兄,如果是錢的問題,我……”

宋問之拍拍他的肩膀,說:“忘憂,你和家裡斷絕關係這麼久了,其實身上也沒什麼錢吧?就算你去求你父母又如何呢,難道從今往後,我們這麼多人,就央著你和你父母來養我們全家嗎?

“更何況,你父親本就受朝廷忌憚,若是知道他資助一群人研究火器,會不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知道的人自然知道我們窮得連造一把突火.槍都夠嗆,根本沒有辦法量產,但若是被有心人聽說,會不會說這是軍械?”

“師弟,你這人表麵上玩世不恭的,其實心裡門清。師兄問你,你當年那麼堅決與家中斷絕關係,鬨得滿城風雨皆知,當真隻是因為家裡人覺得你玩物喪誌嗎?”

蕭尋初:“……”

宋問之搖了搖頭,道:“我這麼大個人了,想靠自己的手藝為生,不想再依賴他人下去。”

說完,宋師兄歎了口氣,當天就收拾東西下了山。

臨行前,師兄弟幾個都幾乎沒說話,山上靜得可怕。

反而是宋師兄又道:“我勸各位也想一想,我們這些年來這麼努力,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他指了指山下:“是保護血濃於水的家人,讓他們免於磨難痛苦?”

他又指指皇宮的方向:“還是保護那個誰都沒見過的皇帝老子,讓他可以繼續安穩地住在皇宮裡吃香喝辣,拿百姓的稅負修葺高閣樓台、養後宮佳麗三千?”

三人鴉雀無聲。

宋師兄對他們作了個揖,下山去了,一路再也沒有回頭。

*

宋師兄走後,臨月山上的氣氛明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葉師兄話少了,邱師弟亦萎靡不振。

在這種情形下,蕭尋初也不知該對他們說什麼好。

過了一個月,邱師弟也說,他想下山了。

邱師弟年齡最小,跟隨師父學習的時間最短,想法本就不是十分堅定。

他想要下山的理由也很簡單,簡單到無從勸起。

那就是他們真的沒有錢了,不能再入不敷出,必須下山另尋差事謀生,至於將來還回不回來,那沒個準。

邱師弟家裡本就是鐵匠,隻要繼續回家打鐵就好,這些年他也不算沒學到本事,技術是對口的。

邱師弟將從宋師兄那裡拿的錢當作盤纏,下山時看起來很輕鬆,沒多久就走遠了。

山上隻剩下葉師兄和蕭尋初兩人。

又過了一個月。

有一天,葉師兄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他將草廬內所有東西都理得整整齊齊的,然後來找蕭尋初說話。

相比半年前師父還在時,葉師兄瘦了很多,眼底光輝亦不複從前。

“師弟。”

他有些遲疑地說。

“我可能……也要下山去了。”

“大師兄——?”

蕭尋初吃驚不已。

大師兄是最早跟著師父的人,早在他們還隻將師父當作一個陰沉的學諭時,他就跟著師父學習製造機械和機關,學各種道理了。

這些年來,大師兄從未表現出過任何對墨家學派的猶豫質疑,還經常在其他人迷茫時鼓勵大家,說貧窮的生活也有貧窮的好處,這符合墨者“節用”的思想。

他既溫和又有耐心,像一個風向標似的站在前麵,引領他們這些後入門的師弟。

蕭尋初不得不問:“師兄……你怎麼會……?”

葉師兄扶住自己的額頭,難以直視蕭尋初的眼神,他情緒複雜地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宋師弟的那番話,對我……也是有影響的吧。”

他頓了頓,說:“其實這些年來,我父母屢次給我寄信來,勸我回家,我都沒有回去。但現在……我也不知道,我需要一點時間,來理理自己的思路。另外,我祖父年事已高,前些日子又染了重病,許不久於人世……我想我可能也是時候,回家儘孝了。”

蕭尋初張了張嘴,但最後也沒將話說出口。

葉師兄道:“蕭師弟,對不起啊,最後居然留你一個人在山上。”

*

葉師兄離開那天,是個霧靄沉沉的陰天,就像師父喝醉酒的那個日子一樣。

葉師兄當初沒有要宋師兄給的錢,他走的時候,身上帶的東西很少,包袱空蕩蕩的。

葉師兄在這裡耗了十年,將自己的全部心血耗在這裡,走的時候,他擁有的所有財物,卻隻有一卷草席,一袋山上采的野果,他身上穿的衣服,還是蕭尋初的舊物。

臨行前,他摸了摸身上的衣裳,愧疚地道:“蕭師弟,這身衣服,等我回到家鄉以後,再想辦法寄給你。

“以前住在山上不講究,就把能當的東西都當了,沒想到要走了,連件得體的衣裳都找不到。”

蕭尋初忙道:“不必了。師兄,你知道我不缺衣服。”

葉師兄靦腆地笑笑說:“也對,你父親對你其實還是不錯的,說不管你,可認真想來,也沒真短了你什麼。五穀每回從蕭府回來,總各種由頭帶著東西,一會兒是地上撿的,一會兒是彆人不要的,一會兒是他家老娘非要塞給他。”

說到這裡,他的眼神又黯淡下來。

“現在再說這些,許是像風涼話,但蕭師弟,其實我真心羨慕你,有個麵冷心熱又有背景的父親,雖說已經被奪了權,但你總有一條後路在下麵兜著。”

“像我們這樣普通的人,便沒有太多時間再蹉跎下去了。宋師弟是如此,邱師弟是如此,連我……也是如此。

“所謂的理想,或許終究隻是一場夢吧。”

“師兄……”

蕭尋初不知該說什麼。

他問:“師兄果真……不會再回來了嗎?”

葉青回答:“我不知道。也許還會,也許……不會。”

他反問蕭尋初:“倒是你,我們都走了,你還要一個人留在山上,不回家去嗎?你父親希望你和你兄長都改武從文,不要再管軍隊的問題。你隻要肯回去讀書,你父母定會高興的。”

蕭尋初想了想,道:“不了。”

現在隻剩下他一個人還能守著師父留下的東西了,他還想再堅持一下。

他們著手在做幾件火器,很多都有改進空間。

而且,他也相信師父說的,這些東西是有用的。

他是武將的孩子,比其他人更清楚強大的武器在戰場上的價值。

葉青歎了口氣,卻有些欣慰道:“也好,那至少還有你可以繼續陪著師父。”

隨後,蕭尋初送葉師兄下山。

葉師兄走得很慢,幾步石階的路要走好久,就像已經忘了該如何下山一般。

待走到半途,葉師兄又回過頭來,在長階半道對他揮了揮手。

“師弟。”

他說。

“我走了,但我希望你我並非永彆。”

他對蕭尋初笑笑,開玩笑似的道:“說起來,宋師弟還有一句話也說得很對,世道變得這麼快,萬一真有一天,又天降了一個神機宰相謝定安呢?”

“忘憂,要是那一天真的來了,真的出現了一個願意重用我等學說技術的高位之人,你寫信給我,我定會跋山涉水,回來找你。”

“然後,我們再繼續一起做這一場千年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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