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好意思說孩子!”
薑淩聽丈夫這麼說,反倒要擰他耳朵。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一把年紀了,還鬨小孩子脾氣!”
“是他跟我鬨脾氣!”
蕭斬石反唇相譏。
不過,若是往常,他難免要多抱怨幾句,今日卻出乎意料的,隻說了這麼一句,就偃旗息鼓了,反倒坐下來,定定地看著前麵,一動不動。
薑淩見他這樣,有些疑惑,問:“怎麼了,你們還出什麼事了?”
“初兒今天道……”
蕭將軍剛講了一句,旋即又搖搖頭:“算了,沒事。”
“怎麼回事,對我,你還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嗎?”
“不是。”
蕭斬石籌措語句,終於還是開口道:“也不是什麼大事。隻是今日,初兒開口問我,我自己當初都沒讀那些什麼四書五經,又為何非要他讀。”
“這有什麼。”
薑淩不以為意。
“他問,你就告訴他唄。”
“……”
蕭斬石捏了捏鼻梁。
良久,他歎了口氣:“你知道我不擅長和人談心,尤其還是對自己的兒子。”
那些話,要從何說起呢?
他眼神深邃了三分,隻對妻子道:“我蕭家代代習武,我蕭家的男兒,從未有過不上馬背、不拿刀戩、不與敵人作戰的。光兒和初兒,本來也都應如此。”
“當年我父親共有七子,其實也不是人人都天生好戰驍勇。我二哥就性情溫和善良,不喜爭執。他生來悲天憫人,憐憫世間所有生靈,戰場上血肉之軀的殺戮對他來說過於殘酷痛苦。他曾對父親說,他不想習武,也不想殺人。他對丹青之術有興趣,日後想當個畫家。”
“我父親拿棍子打他,拿皮鞭抽他,逼他上戰馬。”
“後來二哥死在昌平川一戰中。他依照聖令率軍殺入敵營,可朝廷卻臨陣退縮,原本說好的兩個增援都沒有來,導致他被孤軍困在敵陣裡。”
“道儘途窮之際,他帶著僅存的十五個將士,提刀死戰,斷臂仍殺敵二百,誓死不讓敵軍過最後一道關卡。”
“後來他被敵將擒住,任對方威逼利誘,一句求饒的話都沒說,反往敵將臉上吐了唾沫,最終被亂劍砍死。”
“若不是二哥當時極力支撐,托住敵軍,我苟活不到今日。”
蕭斬石歎了口氣,又說回自己的兩個孩子——
“光兒在沙場上出生,我後來幾次短暫的出擊迎戰,也次次都帶著他。”
“他自幼跟著我走南闖北。他很聰明,槍和刀都用得好,還很像你,擅長射箭,小小年紀已經開得動近八十磅的弓,騎在馬上仍能百步穿楊。”
“十二歲那年,他忽然跟我說,他將來想要繼承祖上衣缽,當個保家衛國的將軍,重振蕭家軍。”
“我二話沒說,拿起馬鞭就抽了他一頓,逼他從馬背上滾下來。”
“當年的事,對我影響太大了。”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武將不是隻管把仗打贏就好的。如果在朝堂上沒有後盾,沒有信得過的盟友支持並保證安全,那在遙遠的邊關作戰,猶如將毫無防備的後背露給毒蛇,隨時都有可能被人捅刀子。”
“唯有先紮根於前朝,才有可能在遠方作戰,才能保證自己離開時沒有後顧之憂。若是前朝沒有改變,那在戰場上表現得再英勇,殺得敵人再多,也隻不過是更快招致殺身之禍而已。”
“我等一生殺敵無數,隻為保衛家國,令同族可以平安。若死在敵人手中,算死得其所,問心無愧;但若死在自己人手中,那實在是含恨而終,死不瞑目!”
“所以,在保證前朝無憂之前,我決不允許我的孩子再從戎!”
“但坐以待斃不是我的性格,我不想等。我要送我的孩子去穩定前朝,正好聖上重文抑武,走仕途反倒能走得更遠。如此,我便將他們都送去讀書。”
“沒想到光兒著實是個倔脾氣。我揍他、打他,他居然能硬咬著死不鬆口,反而試圖還擊。”
“好在他後來漸漸大了,逐漸能看得清朝中局勢,看得清武將的處境了,這才屈服,老老實實地去了國子監,如今也有點文人的樣子了。”
“倒是初兒……”
說到這裡,蕭將軍一副無奈的樣子,搖了搖頭。
“初兒他自小在梁城長大,養尊處優,性子也不太像我,倒常讓我想起當年的二哥。”
“我本以為他這樣,讓他讀書能容易一點,最初將他送去書院,他也沒抵抗,老老實實去了。雖說他書一直沒讀得太好,反而總擺弄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但我本來也沒指望太多,隻要他能讀個大概,將自己搞得像樣點,以後我總能走走門路,給他蔭個官做做。”
“萬萬沒想到,這麼個懶散隨便的小子,為了他那些小玩意,居然能叛逆成那樣!”
想起當年,蕭將軍的語氣不由激烈——
“這小子和他哥不一樣,他知道自己不禁打,不能和我死磕硬撐,就當起遊兵來!居然跟我大吵一架就跑了,一溜煙跑到山上,抓都來不及抓,像根滑不留手的泥鰍!”
“也是我的失誤。我一開始以為他沒吃過苦,在山上撐不了兩天就會自己下來,便擺著架子沒去找他。誰能想到這逆子還真能憑自己在外麵住下來,還一住好幾年!”
“我這才意識到,是我小看了這小子,他也是根硬骨頭。”
“隻是這時再要去逮他,實在有些難了。”
說著,蕭將軍捏緊鼻梁,閉上眼,滿臉痛苦的樣子。
夫人拍拍他的胳膊,毫不猶豫地數落他道:“要我說,就是你的錯!這也要那也要,可不把孩子都逼壞了!”
蕭將軍:“……”
薑淩偏了偏頭,有些疑惑地說:“你們關內的人真怪,總想事事都計劃好,偏離小半寸都要氣個半死。但人的命運哪兒能是計劃得出來的?我小時候還以為自己會一直牧羊,長大再找個有羊的異性,把羊群擴大一倍,我們再生幾個小孩,幫著一起牧羊,把羊群變大變多呢。”
蕭將軍:“……你怎麼從小就滿腦子都是羊。”
“我很喜歡羊啊!從小就喜歡,現在還喜歡!要不是我也喜歡你,而且現在暫時喜歡你勝過喜歡羊,我才不會來這裡。”
薑淩耿直地說。
“如果日後我哪天不喜歡你了,我就找匹馬,騎回雍州去牧羊。”
饒是二人早已一把年紀,老夫老妻了,蕭將軍聽到妻子這麼露骨的說話方式,還是不禁老臉一紅,一時憋不出話來說。
薑淩倒並未感到哪裡不對,反而搭上他的肩膀。
“你不要想太多了。”
“在我們那裡,小孩子就像牧草一樣,太陽一曬,雨一澆,自己就能長出來。一開始可能長得不太好,但草碰了樹,自己就會拐彎,碰了石頭,自己就知道換一個方向紮根,哪怕長得再奇形怪狀,最後總能見到陽光的。”
“人乾預得太多了,草長不成原來的樣子,人也累得慌,有什麼意思呢?”
*
另一邊。
“少爺,你要的書,我都給你搬來了。”
臨月山草廬內,五穀抱著大堆的舊書進來,因為太沉,他搬得滿頭大汗,放下時還“嘿”了一聲。
謝知秋“嗯”了一聲,走過去看五穀搬來的藏書。
蕭父的突然來襲,為謝知秋敲響了警鐘。
她本來相信了蕭尋初的說法,以為住在這山上,短時間內是不用見外人的,至少絕沒有這麼快。
可是蕭父突然上山,證明了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
日後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需要以蕭尋初的身份去應對過去認識他的人,這次是順利混過去了,但下次不一定,必須未雨綢繆。
首先,她必須弄清楚,蕭尋初這些年在山上,到底是在搞什麼。
這簡直是蕭尋初身上最大的標誌和謎團,但凡是個人就要說一說,若是她對此一問三不知,未免太可疑。
除此之外……其實謝知秋自己,也有點好奇。
在謝知秋看來,要了解一個人,莫過於去看對方的藏書。
從藏書裡,可以充分了解其主人的性格、興趣、生活習慣等等,尤其是蕭尋初做這些事,他不可能一點書都不看。
謝知秋繞著書籍走了一圈。
這草廬裡書的數量,遠比想象中多。
傳聞蕭尋初和住在這裡的怪人們都不學無術、無所事事,但看這堆書的數量,倒不像如此。光是這個藏書量,就不是所謂的紈絝子弟會有的,更何況這些書大多破舊,顯然是經常有人在翻的,並非拿來撐門麵的裝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