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令謝知秋格外驚訝的是,這裡的書籍,她竟大多沒見過,極有可能是孤本,且其中竟有不少是竹簡,一看便知年代久遠。
要知道她自幼嗜書,有名門謝家背後的百年藏書做支撐,又曾赴白原書院讀書四年,在書籍方麵,她是有一定自信的。
謝知秋心裡驚訝,但表麵並未顯露,反而從容地摸了摸書皮,對五穀道:“確實都在這裡了,多謝你,你去歇著吧。”
“少爺對我還謝什麼?”
五穀一笑。
他看著那些書,略有遲疑:“不過……”
謝知秋問:“不過什麼?”
五穀道:“現在邵學諭病逝,葉公子宋公子都下山了,光憑少爺一個人守著這堆書……”
他麵上欲言欲止,但說到一半,最終沒有說下去,隻搖搖頭,改笑道:“沒什麼,少爺先好好休息吧。”
言罷,他走了出去。謝知秋盯著他的背影。
這些日子,謝知秋也差不多摸透了五穀的性子。
這小廝尖眉細眼,相貌平平,但做事很快,乍一看是個沒什麼特色的普通人。
但實際上,他不該說的話一句不說,不該問的事一句不問,平時明明會和“蕭尋初”開玩笑打趣,像關係大大咧咧的主仆,可謝知秋觀察下來,卻發現他絕不會真的說出任何一句冒犯蕭尋初的話,無論吩咐他什麼,他都會儘快儘善地完成,在大事上口風也很緊,恐怕實際長了七巧玲瓏心,是個相當聰明的人。
用這樣的人,平時應當會相當舒服。
隻要他真的站在自己這邊。
謝知秋收回目光,又去看五穀搬來的書。
她是愛書之人,很容易就會被書吸引。
她的手一一撫過書麵,粗粗翻了幾本。
這些書她大多未讀過,隻淺淺一翻,便發現其中理念高深。
謝知秋其實對這有些興趣,但細讀需要時間,目前隻能先擱置。於是她讀幾頁便放下,又換下一本。
這時,她的手定在其中一本線裝簿子上。
隻見這書書麵破舊,書籍上的線繩都起了毛邊,與其他書想必,它明顯被使用的次數更多,看磨損情況,隻怕是其主人日日在讀的。
謝知秋心間一動,隱約覺得自己可能找到了需要的東西,便將它拿起來,翻開——
書頁上,熟悉的字跡撲麵而來,幾乎一瞬間,便讓謝知秋仿佛回到了十歲那年,每天守在棋室外麵等待書信飛入牆中的日子。
——這是蕭尋初的字。
她本以為多年不曾來往,當年情感早已稀薄,可這一刻,她才發覺,這段回憶在她內心所占的分量比她想象中要大。
謝知秋微微走了下神,然後眼神一晃,集中精神,去看這本簿子上的字——
果不出她所料,這本書,正是蕭尋初本人的手記,記錄了他每日所謂的“鑽研”成果,也就是這些年在外人口中,那些“不務正業”的東西。
了解一個人的生活,還有什麼比看他本人的記錄更好呢?
她就地坐下,一目十行地——
誰知,這一讀,謝知秋臉上就露出驚訝之色。
她本是想從這手記內容中找到蕭尋初本人生活的蛛絲馬跡,可看著看著,反倒被其中內容所吸引,愈發認真起來。
……
*
三日後,謝知秋和蕭尋初如約在月老祠見麵。
果然不出謝知秋所料,蕭尋初一說要參拜月老祠,祖母便覺得“她”是有了改變主意的征兆,歡喜地同意了“她”出門的要求。
剩下的就容易了,等進月老祠後,蕭尋初借口想單獨入內參拜,暫且支開雀兒。
而謝知秋則提前喚走月老祠中的修士,兩人獲得了短暫的說話時間。
一見麵,蕭尋初就說了他的決定,道:“我答應你,我們就按你的想法走吧。”
這並非是一時衝動,亦或是沒有主意下的順手推舟。
蕭尋初仔細思考了三天。
其實他現在想到按照這條路走下去、意味著他和謝知秋最終會成婚的時候,麵頰還是止不住要冒熱氣,但是他趁自己頭腦沒有發熱的時候,也進行了深入地考量。
不得不承認,謝知秋一開始提出的就是最好的主意。哪怕這一路未必沒有困難要克服,但一旦達成,就能最大限度規避未來的風險。
她可以說是選擇了犧牲自己的終身大事,來為兩人平安的將來鋪路。
蕭尋初自覺自己在這樁事上占了便宜,可他拿不出更好的主意,故在注視謝知秋時,內心充滿敬意。
然而謝知秋反應淡淡的,隻是“嗯”了一聲,仿佛這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她說:“既然如此,我要儘快開始準備八月的考學。
“我看了一下,你留在草廬中的書,可以用於準備科舉的不多。你身邊錢財也少,難以用於購書。
“下回見麵時,你能否從家中帶幾本出來給我?”
這樣的要求,蕭尋初當然答應,忙問:“你需要哪些?”
兩人見麵不能引起外人注意,蕭尋初帶書,自然帶不了多。
謝知秋報了三本書名,都是她現在最急需的,蕭尋初當場記在手腕上。
待蕭尋初記時,謝知秋將手伸入袖中,取出一物來,安靜地遞給對方。
蕭尋初記完最後一筆,一抬頭,就瞧見謝知秋遞過來的冊子。
那是他過往不離身的手記。
“這……”
蕭尋初略顯錯愕。
上回見麵時,他記得自己並未提起此物,沒想到謝知秋居然會幫他拿來。
謝知秋說:“這應當是你常用之物吧?我看了裡麵的內容,後麵的筆跡很新。我想你在我家中也無聊,拿來給你,或許能有些幫助。”
“原來如此,多謝。”
蕭尋初雙手去接。
這時,隻聽謝知秋說:“原來你一直喜歡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
她的語調如一道輕柔的秋風,卷起久遠的回憶,清冷,但竟也溫和。
話語吹入蕭尋初耳中,令他微微出神。
他抬頭,去看謝知秋。
上回重逢的時候,二人相見匆忙,聊的都是最緊要的事,幾乎完全未提二人過往有過的友誼。
蕭尋初也清楚,自己不過是謝知秋人生中一名匆匆過客,對方或許隻還記得他的名字。
然而,這一句話,卻將兩人瞬間拉回當年。
仿佛他們還應當是朋友,仿佛他們不曾長久分離,仿佛她本應知道他的喜好興趣。
蕭尋初與謝知秋彼此凝視。
他看到謝知秋的烏眸如秋夜鏡湖,澄澈而波瀾不驚。
他莫名感到窘迫,道:“隻是隨意寫寫而已,上不得台麵。”
畢竟是不被大眾認可的思想,他有些羞於在謝知秋麵前展示。
然而謝知秋搖了搖頭。
“看上去不像是隨意寫寫而已。”
她說。
“其實這些日子,我讀了你草廬裡的書。”
蕭尋初驟然緊張,連握著簿子的手都僵硬了許多。
謝知秋想了想,由衷地說:“不得不說,那些是了不起的思想見地,了不起的知識。難以想象曾經有這樣的學派誕生於上千年前,今日反倒不為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