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 五穀來到山上,就見少爺正在打掃屋子。
他將昔日自己最寶貝的那些工具、金屬,甚至是做了一半的器械半成品, 都分門彆類收了起來, 反倒是筆墨紙硯、蠟燭,還有幾本書被留在外頭。
草廬本就家徒壁立,再將那些東西一收,頓時成了個空空的屋子加一個空空的院子, 放眼看去, 除了中間麵無表情收拾東西的少爺, 居然不剩什麼了。
五穀還從未見蕭尋初有過這種舉動,茫然問:“少爺, 您在乾什麼?”
“整理雜物。”
少爺頭也不抬地將裝滿工具的箱子合上,目色清冷。
“八月, 我打算參加秋闈。”
謝知秋說完這句話後, 半天沒聽到回聲。
她轉頭看去,隻見五穀背著他帶上來的包裹, 嘴卻張得大大的,一副大受刺激的樣子。
“……?”
謝知秋皺起眉頭。
她問:“怎麼這副表情, 你之前不是說, 我若是改變主意, 其他人都會高興嗎?”
然而,五穀的下巴還大大地張著,沒那麼快合攏。
他上次說是那麼說,但打死他他也想不到, 少爺居然會是認真的!
而且上次老爺來的時候, 少爺不是還死犟著不鬆口嗎, 怎麼說變就變了?
少爺這行動力也很嚇人,居然說乾就乾,現在都五月了,這就要參加……參加秋闈?!
半晌,五穀道:“少、少爺,今日莫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是您什麼時候又摔著腦袋了?”
謝知秋沒接他話,隻說:“那麼有空的話,不如過來幫忙。”
這樣的要求,五穀自然不會不答應。
他將東西一放,就趕忙過來搭手,一邊搭,一邊還忍不住往“少爺”身上瞥。
奇事啊。
自從十五那天少爺從坡上摔下去以後,他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這麼多年了,老爺夫人書院先生,哪怕是師兄弟全部下山,都沒能改變少爺在那什麼墨家術的道路一頭走到黑的決心,現在他卻一下子“改邪歸正”,甚至都願意參加科舉了。
難道那一跤,真將少爺的死腦筋摔通了?
還是說,老爺上次上山照顧少爺,多少還是改變了他的想法?
*
“蕭尋初”突然決定要參加秋闈,已經令五穀大吃一驚。
但五穀萬萬沒想到,會令他震驚的事,這才隻不過是個開始而已。
一日。
五穀才剛起床,一出來就看見少爺坐在窗邊,已研了墨、鋪了紙,正在飛速地寫些什麼。
五穀好奇地湊過去一看,卻見滿篇複雜的文言,以他的文化水平不太看得動。
五穀當即肅然起敬,道:“少爺這是在練習寫文章?已經在為科舉做準備了?”
“不是。”
少爺手上未停,落筆如風。
“這不是我的文章,是《中庸》的原文。我有些感悟想記成注解,但手頭沒有書,乾脆先自己將原篇寫下來,日後也好用。”
“……?”
五穀呆怔一瞬,才反應過來少爺口中的“寫下來”,是將《中庸》全篇默寫一遍的意思。
這、這種事是有可能做到的嗎?
他沒正經讀過書,對這種四書五經的不太懂,但《中庸》全本全部寫一遍,少說也得有好幾千字吧?!
五穀呆若木雞,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少、少爺,你能默得出來?”
“嗯。”
“您、您以前背過這個嗎?我怎麼不記得了?”
“也沒有特意背。可能以前在書院的時候看過,看著看著就記下來了。”
對方回答時的語氣理所當然,甚至帶著點冷淡的謙遜:“我也不能保證完全默對,先寫下來試試罷了,以後有機會再找彆本核對。”
對方說得很合理,可五穀看著“少爺”想都不想就下筆的架勢,卻直覺“他”多半隻是在謙虛,默寫得這麼快,根本就不像是記不清。
五穀唯有傻傻站在旁邊,眼看著少爺全憑記憶默完了一整本《中庸》,少爺自己還沒覺得哪裡有問題的樣子。
*
又一日,五穀搬了一大堆書上山。
少爺精神上是決定要參加科舉了,但他在複習上的物質水平著實還跟不上。
臨月山草廬裡的書是有不少,但少爺原本鑽研的都是一門叫墨什麼的學問。
邵學諭是說過這是什麼高深的上古絕學,可再厲害的上古絕學,這科舉也不考,所以箭在弦上了,少爺手頭竟少有溫習可讀的書。
萬幸,五穀是個神通廣大的小廝。
他在委婉地從少爺口中打聽了他現在最需要的書後,很湊巧地,五穀迅速就撿到……啊不是,是“正好”就在二手書局裡找到了這幾本書。
於是他一口氣以一個極低的價格買了下來,甚至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動了老板,讓老板好心地“附贈”了幾本。
當少爺用疑問的眼神看向他時,五穀立即擺出他平時最為正直可靠的表情,剛正不阿地解釋:“真是老板送的,完全沒付錢。許是我平時與人為善、慈悲為懷,又在那書局老板麵前表現得真誠懇切,這才打動了對方,有這等好運氣吧。”
謝知秋定定地看了五穀一會兒。
然後,她移開了視線,沒有像之前那樣刨根問底。
在見過蕭將軍和對方的金瘡藥後,謝知秋對五穀的立場大致有了猜測,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接去看書了。
五穀見少爺沒有過度追問這些書的來路,鬆了口氣。
隻見少爺將注意放在嶄新的書上,一本一本翻過去,視線長久凝在其中幾本上。
“少爺有興趣?”
五穀麵上不顯,目光倒是一直瞟去。
少爺輕輕回答:“這三本,我沒看過。”
五穀精神一震,立即來了興致,解釋道:“少爺若是看過才奇怪,書局老板說他是昨兒才進的新貨。”
說著,五穀立即發揮一個小廝的職業道德,儘責地解釋起來——
“先看這兩本,作者乃是畢盛,白原書院有名的先生,據說過去五屆科舉,他曾壓中過兩回考題!
“再看這本,作者林大典,當今翰林學士,據說很可能是明年科考的主考官。這書裡寫了很多他個人的思想見解,或許就會與明年的考題有關。
“現在全梁城的學子都在瘋搶這幾本書,很難買的!萬幸我賄……啊不是,萬幸那書局老板是蕭將軍的仰慕者,得知我是將軍府的人,又看我長得麵善,這才特意……呃,送了我這三本!”
五穀這是一本正經地扯謊了,分明是差點漏了嘴,但謝知秋一看他,他又板起臉來,擺出一副嚴肅認真的模樣。
好在謝知秋如今也不會在這方麵跟他計較。
她的目光重新落到書上。
數年之前,方朝有位平民,用膠泥製作字印,改昔日雕版印刷為活字印刷,將傳統印刷行業的效率大幅提高,成本大幅降低。
從那以後,方朝的相關行業迅速繁榮,書籍不再是大戶人家家裡才有的一字難求的珍品,得入尋常百姓家,使得寒門子弟也有機會以低廉的價格享受到知識的眷顧。
相應的,書籍更新換代的速度也快了許多,幾乎每個月都能有新書問世。
由於科舉是現下寒門子弟最能快速改變自身地位的途徑,且方國提倡教育,讀書人很多,這種與舉業有關的書籍一經麵世,總能迅速被渴望金榜題名的學子搶購一空。
若按謝知秋本人的喜好,她對這類書的興致並不算高,但正如小廝所說,既然要參加科舉,隻怕還是有必要看看。
她遂拿起一本,翻閱起來。
這時,五穀自以為幫了少爺老大的忙,正自鳴得意。
然而,下一刻,當他看到少爺讀書的樣子,卻一下子被嚇到了,連表情都僵在臉上——
隻見“少爺”一手持書,一手翻頁,神情凝肅,唯有眼珠晃動。
“他”從左到右看得極快,不過數息即可翻一頁。
五穀這輩子從沒見過誰是這樣看書的,不要說看書的內容了,普通人這樣連看個頁碼都夠嗆吧?他不過是在那裡站一會兒的功夫,隻覺得少爺快把大半本書都翻完了。
五穀被這架勢驚得瞠目結舌,嚇得呆了。
他忍不住問:“少爺,您這……看了能記住嗎?”
少爺並未回答。
五穀略微有些不信邪。
他試探地伸出手,將那本書將少爺手上拿過來。
少爺並未抗拒,任由他拿走了書,隻是眼神略顯疑惑。
五穀將書往前翻翻,將拳頭放在唇邊,清了清嗓子,問:“這位大人在這第七十二頁提了個古文,上半句是‘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請問下半句是——?”
謝知秋回答:“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她停頓了下,解釋道:“這是《詩經》裡的《蜀黎》一篇,畢學士在那裡提這首詩,是為了解釋懷古詩的思路與情調,並非他本人原創。
“這兩年詩賦在科舉中的比重較大,他才會花長篇大論在品賞詩歌上。”
不等謝知秋說完,五穀已大驚失色:“所以您那樣掃一眼,就當真看得記住了?!”
“……”
謝知秋不置可否。
她看向彆處,輕描淡寫地道:“會背無用,領悟更為關鍵。且《詩經》屬於九經之列,根據前些年的朝廷詔令,日後九經‘隻問大義,不須注文全備’。”
“……所以?”
“所以你這樣的問題,考試不會考的。”
五穀:“……”
五穀:“……少爺,我要是知道科考會考什麼,還能來您府上當小廝?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句話的字兒我全認識,您不要要求這麼高好不好。”
於是謝知秋沒有理他,繼續翻書去了。
可五穀內心餘驚未消,仍不停地偷瞥少爺的側臉。
說實話,五穀自己也覺得少爺隻是掃了一遍書、他就單拎一句話出來讓少爺背,未免太刁鑽了點。
誰料少爺不但真對了上來,還準確說出了書中內容,可見他果真不是隨便翻翻而已,是真的在看的。
然而這個認知,卻令五穀更為驚訝。
他以前就沒覺得少爺很笨,可他打破頭也沒想到,少爺一旦認真起來,能聰慧到這個份上。
少爺這不僅是過目不忘,還理解能力超群啊!而且知識儲備也不少的樣子,雖說完全想不通他是什麼時候學到那些東西的。
不過想想也是,其實少爺頭腦一直不錯。以前邵學諭講的那些什麼杠杆原理啊小孔成像的,與天書無異,根本不像人話,可少爺還不是都弄懂了,還學得不錯?
現在他隻不過是終於將這份頭腦,用到了正事上罷了。
隻是……
五穀膽戰心驚地凝視著少爺專注讀書的模樣。
說實話,少爺最初說決定要參加科舉的時候,他心裡根本沒當一回事。
少爺很可能隻是一時心血來潮不說,就算是認真的,短短三個月不到的時間,他如何能勝過那些寒窗苦讀十年的人,如何能高中呢?
當然五穀也沒有說風涼話,反而一直支持少爺,但那隻是為了不打擊少爺的積極性罷了,畢竟學學孔孟之道,瞧著比琢磨那些炮仗靠譜多了,這樣將來才有機會勸少爺回家。
至於少爺是不是真考得上,那是次要的。
可現在……
看少爺這個架勢……
五穀惴惴不安地盯著“蕭尋初”的側影,心裡撲通撲通的,懷抱著莫名其妙的期待——
——少爺該不會,真能一舉高中吧?
*
謝府。
“大小姐最近,心情是不是特彆好呀?”
“大小姐最近,好像經常在笑呢。”
“沒錯,上回我不過幫大小姐洗了毛筆,她便對我笑了,還是笑著說謝謝!”
“上回我幫大小姐溫茶,大小姐也笑了!”
“你們這算什麼,我的才叫厲害!上回我臨時被派去後院除草,正好手邊沒趁手的工具,就隨手拿掃帚綁了塊板做成鋤頭,大小姐看到了,跑過來仔細看了一番,然後也對我笑了,還誇我做得不錯!”
……
院子裡,一群小丫鬟聚在一起,討論得起勁。
屋內,二小姐謝知滿頭上頂著幾本書,雙手平舉胸前,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走,儼然是在練習儀態。
知滿已經很努力了,乍一看姿儀優雅端正、無可挑剔,隻是她上半身一動不動,下半身仍有些不穩,腳尖顫顫巍巍的,也帶晃了頭頂書籍。
她的貼身丫鬟在一旁鼓勁:“小姐加油呀!已經走了三十多步了,再轉過身,就快要破記錄了!”
知滿抿起嘴唇,試圖保持麵帶微笑的樣子,畢竟表情也是儀態管理的一部分。
可是她明顯感到頭上的書已經有點歪了,眼神便忍不住往頭頂瞟去,嘴角的弧度也僵了,這一下再轉身……
嘩啦。
“哎呀……”
書籍散落一地。
貼身丫鬟趕忙上去幫著二小姐收拾:“小姐,您沒事吧?”
“沒事。”
知滿搖搖頭,認真道:“再來一次吧,今日要把三百步走滿才行!”
這時,外麵又傳來一陣討論的喧嘩聲。
貼身丫鬟不禁被那聲響吸引了注意力,問:“小姐,那些人還在討論大小姐呢。下人一天到晚議論主子,要製止她們嗎?”
知滿想了想,模仿姐姐平時的語氣,擺出小主人的架勢:“不必。若是姐姐,想必不會對他人如此苛刻。再說,她們說的內容,好像是誇我姐姐呢,應該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