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足三成, 可否多等兩日?”
“姐姐,你為什麼要離家?可不可以不去呀?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妹妹哭得兩眼通紅。
謝知秋握著妹妹的小手,為她擦乾眼淚。
她也不舍得妹妹, 但這樣的機會,絕不會再有第二次。
謝知秋對她道:“知滿, 你好好留在家中陪著母親, 我每月月末都會回家幾日,到時候便教你讀書。”
知滿見狀, 知道自己留不住姐姐,眼神微黯, 一寸一寸鬆開了拽著姐姐衣裳的手。
她委屈地說:“姐姐, 你要早些回來, 不要忘了知滿。”
“好。”
謝知秋抱了抱她, 算是道彆。
不久, 謝知秋坐上小轎, 遠去了。
知滿見姐姐走遠,愈發憋不住眼淚,抽噎愈多,嗚嗚落淚。
這日,謝家祖母也來送孫女遠行。
她與兩個孫女都不是很親,大孫女也就算了,若罵這個大孫女, 兒子會不高興, 可這個二孫女,看著總覺得心煩。
她還不停地哭, 小姑娘的哭聲聽著刺耳, 令人不悅。
“彆哭了!”
祖母站在門前, 驟然嗬斥。
她聲音不大,可語調卻十分嚴厲,冷淡道:“小姑娘總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
知滿被祖母這一聲怒喝嚇懵了,怔怔地抬頭,正對上祖母的眼睛。
祖母年邁乾瘦,許是年輕時不太容易,看著比同齡人老邁。
她生著一雙吊眼,隱藏在層層皺起的眼皮裡。知滿一與她對視,便身上一冷,隻覺得那雙眼眸中隱藏著萬丈刺骨冰寒。
祖母好像不大喜歡她。
祖母本就鮮少露麵,兩人交談甚少,如今祖母一開口就是教訓,知滿不免生怯。
這時,紹嬤嬤得了老夫人的示意,代她開口道:“二小姐,大小姐生得漂亮,腦子又好用,是不必人擔心的。相比之下,二小姐您若總一點小事就哭成這樣,日後隻怕要嫁不出去了。”
紹嬤嬤態度客氣,可話裡卻夾著三分威嚇之意。
知滿還小,其實不太懂嫁不嫁得出去是什麼意思,比起嫁出去,她更想留在家裡,和娘跟姐姐在一起。
但是從紹嬤嬤的語氣裡,她隱約覺察到這似乎是一種嚴重的詛咒和懲罰,所以對方才會拿來恐嚇她。
小孩子天生的本能就是會討大人歡心的,因為他們自己沒有生存能力,必須依靠著大人活著。
祖母的眼神,還有紹嬤嬤的話語,對她來說都難言的恐怖。
知滿不由自主地往後縮。
溫解語忙將女兒掩到身後,道:“知滿隻是和知秋關係很好罷了,娘何必因此動怒。”
老夫人顯然仍舊不悅。
“紹嬤嬤說得也不算錯,小姑娘總該比男孩文靜懂事些,成天吵吵鬨鬨,日後丟的是謝家的臉。”
老人淡淡地說,隻是再對溫解語說話,也難免帶了點責怪——
“滿兒會如此,多半還是教得不夠。你平時不能總慣著,也該好好管管她。”
言罷,她未給二人眼神,挪開臉,扶著嬤嬤的手,緩緩歸去。
*
“好孩子,以後你就跟我住在這兒。”
謝知秋抵達白原書院後,甄奕的妻子李雯拉著她的手,笑盈盈地招待她。
“除了學業,有什麼彆的事,也儘可以來找我,反正我沒什麼事做,每天都很閒。”
謝知秋有些緊張,恭敬地行禮應下。
謝知秋之所以能出來求學,打的是向甄奕夫婦學棋的旗號。
甄奕和李雯夫妻二人都頗有名望,雖然謝老爺逢人更愛說謝知秋是甄奕的弟子,而不太提李雯,但其實真說棋術,有造詣的是李雯。
李雯的祖父當年是圍棋國手,她自幼跟在祖父母身邊學棋,在與甄奕成婚之前,也曾一度因棋顯名,隻是成婚之後,愈發減少了公開與人對弈的次數,聲望漸漸不如丈夫。
謝知秋畢竟是第一次離家,又要由這樣厲害的人來教導她,謝知秋生怕自己表現不佳,讓師父們失望,難免拘謹。
然而,李雯卻待她格外慈藹。
據說甄奕與李雯夫妻二人原本也有過一子一女兩個孩子,隻可惜兩個孩子都未能活到成年,一個十歲染了天花,另一個八歲染了風寒高燒不退,皆早早去世了。
如今謝知秋被送到兩人身邊學習,她的年紀正與李雯夭折的女兒當年一般大,李雯看到她這個年紀的女孩便覺得難過,可又忍不住對她好,沒有尋常師父的嚴格,反而更像對孩子。
謝知秋感恩兩位老師給了她難得的機會,自然對他們二人十分敬重,如此一來,她亦更得兩人憐愛。
不過,謝知秋雖然打著學棋的旗號,但實際上並不是來學棋的,這點大家都心知肚明。
蹭甄奕的名氣這種目的,真講出來並不光彩。
但李雯並未因為自己被當作幌子而生氣,也並未因為大人們的刻意安排而遷怒一個年幼小孩。
相反,她在親眼見過這女孩後,對謝知秋的才能十分欣賞,有意地給她留出時間、安排機會,好讓她能順利去學堂後麵隔著牆聽學。有時丈夫沒有空,她也會幫著提點謝知秋的文章。
謝知秋平時隨李雯住在內舍,不可以去前來求學的男學子們的舍房,但書庫、花園、後山之類公共的區域,隻要有丫鬟陪同,她都可以走動。
她年紀還小,還沒到男女之防最嚴格的時候,又有甄奕弟子之名,相對來說比彆人自由。
除了她與師父一家之外,書院還有幾位先生也攜眷住在書院內,人口都不多,但謝知秋也有同齡人可交流。
在書院的生活,謝知秋起初忐忑不安,總擔心做錯什麼事。
但日子長了,也就逐漸安定下來。
她白日看書,或者去書齋後麵聽先生們講習,晚飯後隨李雯師父一同學習棋術。
甄奕則隔三差五笑眯眯地看她寫的文章,提點她學業上的困難。
謝知秋由於先前冒表哥之名寫的文章得到的評價太奇怪,她便多長了個心,向溫閒表哥要來許多在鷺林書院能拿到甲等的文章。
來到白原書院後,她立即抽空讀起來,待讀完十餘篇,心裡多少有了分寸。
謝知秋發現,那些拿到較高成績的文字,大多確有文采,也有自己的思考,但說起主基調,都是遵照書本的聖賢之言、為當今王朝歌功頌德的。
絕沒有像她這樣,真將自己心裡想的東西毫無遮掩地寫出來,甚至在質疑權威之言。
如此一來,謝知秋便明白,原來寫得好不好、真不真尚在其次,最關鍵的地方,是絕不能觸及上位者的逆鱗,即便真要寫出來,措辭也要委婉才行。
謝知秋一貫聰明,心裡想明白,手上也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從此,她再寫作,內容就圓滑了不少,必不去碰敏感的地方。
有時候比起言辭尖銳的文章,倒不如寫些賞風賞月、觀花觀景的詩詞來得安全,還更容易博得讚賞。
甄奕先生果然如傳聞中一般,是個樂觀豁達、與人為善的人。
他白天教書,晚上回來,就看謝知秋與李雯下棋,有時還陪兩人一起下。
另外,他也喜歡看謝小姐的文章。
甄奕先生為人寬容,並不會因為謝小姐年紀小、寫的文章缺乏閱曆而批評她,反倒十分樂於誇讚——
“噢?這個句子寫得不錯,意境很美。”
“小知秋很不錯,這篇論述,已然寫到了精髓。”
“很好很好,進步很大!不過這個地方,若是再加上一兩段典故,會不會更好呢?”
甄奕不同於原來在謝府中的賈先生。
甄奕一度功成名就,如今已不將功名放在眼裡,故教書於他而言,不是謀生手段,而是意趣,故而他應教儘教、隨興所至,也不會因為謝知秋是女孩,就對她有所敷衍。
謝知秋勤奮好學,先生提出來的地方,她自會努力思考,力求精進。
兩者相輔相成,兼之在書院的其他方便,謝知秋自覺在書院兩個月,學到的比過往兩年還多。
不過,甄先生有時看了她的文章,也會撫著她的頭,溫和問道:“小知秋,你覺得文人作文章,是為了什麼呢?”
謝知秋不解其意。
甄先生微笑,道:“賞風吟月的辭藻固然美好,可於士人而言,將自己的才學為國家所用,方為經世致用之大任。
“當下科舉考試看重詩詞寫作之比分,不少學子為迎合舉業,確有大將精力放在鑽研華篇美句之上而忽視真正有用之經論之嫌,但於國家而言,一個能理解國事、思維理智變通的官員,遠比滿口華而不實詩文的所謂著名詩人有用。
“我看得出來,知秋兒,你年齡雖小,但胸中自有溝壑,為何小小年紀便壓抑自己,裝作淺薄之狀呢?
“若是一味地為了迎合他人而壓抑自己的內心,再罕見的天賦,也終會失了靈性。”
謝知秋一愣,便明白甄先生是看出她一直在模仿那些所謂的“甲等文章”,而沒有將自己真正的想法寫出來。
她尊敬甄先生,故也聽從對方的建議,從此少看那些風花雪月,反倒多鑽研起《尚書》《律法》之類的書籍來。
慢慢地,她的文風又轉向了實際乾練的風格,隻是避開易惹來危險的敏感之處。
謝知秋隱約感覺到,甄先生並未像平常人家培養女兒一般,隻讓她學陶冶情操的東西,反而當真將她當作一個弟子、當作一個未來有可能為官的士人來培養。
偶爾,謝知秋望著窗外的落葉,也會猶豫,她身為女子,學習這些東西,將來真的會有用嗎?
會不會像父親理想的安排那樣,專心學些詩文,隻當個品味高雅、有些才名的淑女會更好?
不過,她也有自己的喜好。
她對這個世界有非凡的好奇,絕不隻限於吟風賞月。於是,她一旦真的投入到書中去,便無暇再多想了。
唯有她指腹間長久握筆長成的繭子越積越厚,讀過的書越來越多。
*
另一邊,在白原書院的另一側、與謝小姐相隔數堵牆的地方,有一群將來真正可以科考入仕的男性學童正在學習。
“……公會鄭伯於垂,鄭伯以璧假許田。”
“……君子以督為有無君之心而後動於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