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書齋內,一群學童舉著書搖頭晃腦。
他們如今正學到《春秋》,古老之言甚為晦澀,他們也不管口中所念自己懂不懂,反正先生讓讀,他們便必得大聲讀出來,課上還得抽背。
在一眾學童中,卻有一人將書豎起立在桌上,自己伏案在書後。
借著書本的遮掩,他非但沒有聽課,反而一手拿刀,一手拿一塊形狀怪異的木頭,雕得專心致誌。
其他學童發現了那人的小動作,又發現這節課的先生沒發現,紛紛竊笑起來。
學童們一貫對這種捉弄先生的事情感到有趣,紛紛借書遮掩、口口相傳,一會兒偷偷指指那在雕木頭的少年,一會兒又指指先生,捂著嘴偷笑。
那少年渾然不自覺,自顧自雕得投入,不久,手中的木塊居然成了個模糊的人形。
課上到中途,忽然有人將宣紙揉成一團,扔過去往那少年頭上一砸!
“——!”
少年被砸中,拿著刻刀,轉過頭來。
隻見這少年披散長發,小小年紀竟生了雙風流的桃花眼。
他皮膚白皙,五官俊俏,一雙眼睛天生帶著春困未醒的倦意,似有些懶散。
砸他的是坐在他斜對角的一個小學童。
那人與旁邊人嬉笑兩聲,因還在上課,他壓著聲,用氣音喊話:“蕭、尋、初,你、在、乾、什、麼?”
被喚作蕭尋初的少年懶洋洋的,他見有人問,就拿起手中雕了一半的木頭人,對那學童晃晃。
小學童沒看明白,正要再問,背過身去講課的先生卻忽然回了頭,正好看到兩人交頭接耳。
先生一見有學生不專心,眼神當即就凶狠起來,目光如同兩把帶鉤的飛刀,直直剜過來。
小學童一驚,忙將腦袋縮回去,假裝在專心聽講。
那俊美少年倒十分淡定,反倒大方地與先生對視,半晌,他才意思意思地慢吞吞收起木人,拿起書來。
那先生仿佛憋著一肚子火要發,但見那少年,又好似有所顧忌,最終沒說什麼,隻瞪了他幾眼,方才繼續講課。
須臾,到下課的時辰,先生將書卷一撈,頭也不回地出了講習室。
那少年後來沒繼續雕木人,但他好像也沒專心聽課,不知何時又將書支在桌上,趴在後麵睡著了。
先前那幾個小學童笑笑鬨鬨,忽又有人揉了紙團扔過去,正中他的肩膀。
“——!”
少年醒過來,但仍睡眼惺忪,他緩緩打了個哈欠,看向那幾人,問:“乾嘛,有事?”
其中一人道:“蕭尋初,你膽兒也太大了!都被先生瞪了,居然還敢睡覺!
“那個朱先生平時最凶了,上回文雲在他課上看話本,被朱先生發現,結果朱先生直接將他書撕了,而你居然比文雲還過分!
“要是讓先生發現你先是玩木頭,後麵又睡覺,恐怕都不是你以往那樣頭頂水桶站一下午能應付過去的了!”
名為蕭尋初的少年不甚在意,心不在焉地問:“有嗎?”
“有啊!看書好歹聲響小呢,而你雕那木頭,動作大不說,還有聲音!剛才先生那眼神……嘖嘖,我猜若不是顧忌你父親是馬步軍副都指揮使,你東西已經被砸了。”
“我已經儘量輕了。”
他說。
少年看向窗外,似被午後暖陽激發困意,又打了個哈欠,道:“而且我也沒辦法,這先生同樣的內容要講好多遍,聽得實在太困了,如果不找點事情做做,恐怕睡得更久。”
“蕭兄,那是你太容易困了!”
蕭尋初沒理會同窗的拆台,經過先前那番對話,他好像想起了自己先前的“大作”,將木人從桌下拿出來,用手指細細摩擦表麵後,又拿刀修整起來。
那學童有些好奇,湊過去看他,問:“蕭兄,你雕的這是什麼?”
“人。”
蕭尋初手上不停,隨口回答。
他頓了頓,看向對方,道:“其實我還沒做完,但你要是有興趣的話……”
說著,他當著同窗的麵將手裡的木人舉起,隨後手指一動,那小木人的關節也隨之居然活動起來,很快隨著他的操縱,擺出各種僵硬的姿勢。
“哦——?”
小學童眼睛一亮,稀奇地將木人從蕭尋初手上接過。
很快他就發現,蕭尋初無師自通地給木人做了關節活動的機關,令其四肢靈活。雖說做得不算很完美,但想法卻很大膽新穎。
真要說的話,這世上有趣玩具不少,可這木人的獨特之處在於,它從頭到尾都是蕭尋初獨自做出來的,頓時顯得格外不同。
小學童感興趣地拿在手中把玩了半天,問:“你這怎麼想到的?怎麼做的?”
蕭尋初正要回答。
這時,一個學諭模樣的男人走進齋室裡,環顧四周,問:“蕭尋初是誰?”
蕭尋初被打斷討論,主動回頭應道:“是我,怎麼了?”
學諭是書院中負責協助先生教學的學官,一般都沒什麼功名,在書院中地位也一般。
這個學諭尤是。
這人瞧著有些窮酸,常著褐衣、穿草鞋,總低著頭,長發總遮住臉,說話也少。
他似乎在白原書院待了很久,因為踏實勤快,平常有好幾個先生都喜歡用他,不過他卻甚少與學生有交集,存在感不高。
隻聽他簡明扼要道:“王先生尋你過去。”
學諭話音剛落,一群學童皆是取笑道:“蕭兄,你又犯了什麼錯,這下連脾氣最好的王先生都要找你了!”
少年一副困意未散的樣子,漫不經心地想了想,卻想不出來,道:“不太清楚,過去問問就知道了。”
言罷,他沒要回自己的木人,隻轉頭對學諭道:“我這就過去。”
說完,他便慢悠悠地往先生舍房去了。
待蕭尋初離開,這群學童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
一人道:“來!大家都猜猜蕭兄這回被先生罵多久能回來!”
“我猜兩個時辰!”
“那我猜到傍晚!”
眾人正嘻嘻哈哈地打賭,忽然,最後一個學童話音未落,卻見那緘默學諭毫無預兆地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一下子逼得極近。
“——!”
學生們頓被嚇了一跳,不敢再吵鬨。
這學諭平日給人陰沉的印象,雖說不像個有出息的人,但畢竟是個成年學官,學生們還是有些怕他,見他過來不敢吭聲。
誰知,他倒不是來抓他們言行規範的,反而一下將視線集中在小學童手中那個蕭尋初留下的木人上。
他頗有興趣地從學生手裡拿過木人,細細端詳。
他問:“這是你自己做的?”
那學童懵了片刻,才意識到這學諭在跟他說話,回答:“不、不是,是蕭尋初做的。”
學童話一出口便後悔了,這學諭看著怪怪的,他將蕭兄的名字說出來,也不知道會不會給對方惹上麻煩,早知道說是撿的不就好了?
然而,那學諭倒拿著木人看得專注,口中自言自語道:“不錯……手用得不錯……不過……”
隻是過了一會兒,那學諭望向蕭尋初離開的方向,又想到什麼似的搖搖頭。
他將木人還到學童手上,將有些受驚的學生們拋到腦後,自顧自離開了。
*
與此同時,蕭尋初正往先生的院舍去。
他知道自己被先生喚去,十有八/九要挨訓,可卻不太緊張,反倒在經過荷塘邊時,發現春季的柳枝長得不錯,便隨手折下一條,拿在手裡邊玩邊走。
不過,他走到中途才發覺,自己平時罰站罰得多,但被叫來內院卻少,他不大熟來這邊的路,經過幾次又彎又拐的長廊,已經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
他沿途沒碰上人,也問不了路,又向前走了一段,沒見到王先生的院舍,倒看見這花園的小亭裡晾了一幅未乾的書法,書法最末小小提了一個瀟灑飄逸的“甄”字。
白原書院裡隻有一位姓甄的先生,那便是鼎鼎大名的學士甄奕。
原來他七彎八拐,沒找到王先生,倒闖進了甄先生的院舍。
蕭尋初步調一頓。
甄奕先生現下是白原書院中最德高望重的學者,是不教他們這些初學小學的學童的。故而,就算蕭尋初的父親算是名將,他也久聞對方大名,但從未真與對方說過話,算不認識。
蕭尋初見狀,本想退出去再尋彆路,但他轉念一想,這書法墨跡未乾,說明甄先生人未走遠,或許就在附近。
他自己一個人在這裡瞎轉,又找不到人問路,與其像沒頭蒼蠅一般到處跑,不如直接問問甄先生。傳聞甄先生為人友善,他隻是誤闖問個路,應該不算冒犯。
如此一想,蕭尋初便往深處走去。
他沿著長廊靠窗而行,一邊玩著手裡的柳條,一邊往窗口張望,找尋甄先生的身影。
小院深邃,落花映入池塘。
甄先生生活樸素,在書院中少用仆從,一路無人,四下無聲。
忽然,在經過一小舍時,蕭尋初聽到裡麵傳來圍棋落子之聲。
他早聽聞甄奕夫婦二人都是棋癡,平日甚愛對弈。
說來也巧,他以往乾什麼都懶洋洋的,但對下棋還有幾分興趣,平時在家裡也和兄長一起下。
蕭尋初聞聲,以為或許是甄先生在裡麵,便舉目往屋內望去——
一樹桃花之下,窗欞半掩。
隻見小室之中,木質棋具擺在正中央,室中並無他人,唯有一杏裙少女端坐於其中。
她兩指夾著黑子,正在鑽研棋盤中的棋勢。
聽到聲響,少女轉頭望來,蕭尋初倏然對上一雙黝黑的明眸。
隻見那少女之眸靜如秋夜平湖,似雨水洗過的暮色,無悲無喜,卻說不出的清亮靈性,有如沐月靈珠。
蕭尋初手中的柳條掉到地上,身體猛然後退兩步,卻撞到窗框上,痛得他“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