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 上午。
安家少主暫歇的客棧後院,安繼榮的小廝正在照顧少爺的馬。
他正投入著,忽然,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廝一回頭,卻見身後是一披發白衣的青年男子。
這白衣青年生著一雙桃花眼, 目光卻鋒冷異常。
“他”開門見山地問:“你在安家的賣身契, 要多少錢才能贖回來?”
那小廝大吃一驚, 抬頭上下打量這人, 遲疑道:“您是……?”
白衣男子未答, 反而拿出幾塊碎銀,放到小廝手裡。
“他”道:“安家是艘搖搖欲墜的大船,你想必心裡也清楚。這船真能不沉還好,若是沉了,你作為家奴, 不知道要被主人賣到何處。
“你不必管我是誰, 但我有幾個問題需要你替我去問。這點銀子是定金,你若照實替我問出來, 事成以後,我會足額給你銀兩贖身, 護你順利下船, 如何?”
那小廝驚魂未定。
他看看男子, 又看看手中的銀錢,良久, 吞了口口水。
*
須臾,小廝端著茶水回到客房。
他將茶水放好, 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桌前的少爺。
安繼榮正在算賬, 他眉頭鎖得死緊, 手指飛動,手中算盤啪啪作響。
小廝觀察著安繼榮的表情,過了會兒,他清了清嗓子,試探地開了腔:“少爺,你先前讓小佟快馬加鞭趕回昭城,他現在想來已經到了。”
安繼榮頭也不抬,點了點腦袋。
小廝又問:“少爺,我們當真要如此小心嗎?安家的內情本就少有人知道,昭城的鋪麵若隻看表麵,也沒有什麼問題。謝家左不過是外地人,就算謝老爺真派人去昭城查安家的情況,多半也隻會匆匆看過,又能瞧出什麼端倪?”
“此言差矣。”
安繼榮道。
“謝老爺雖說是謝家後裔,但在商路上,幾乎是白手起家。能在短短數十年間,在梁城這等群英薈萃之地,以競爭激烈的字畫文玩站穩腳跟,絕非等閒之輩。”
“雖說我先前用移花接木之法,暫且穩住了資金流轉,但此策隻是寅吃卯糧,一時之計而已。普通人當然難究內情,但若是眼光毒辣的商人,難保不會看出什麼。小佟提前回去安排遮掩,也是以防萬一。”
小廝又問:“可少爺,既然資金周轉這麼困難,那我們何不省一點是一點?為什麼還非要住這麼好的客棧、養那麼多匹馬?那不是加大壓力嗎?”
“說得輕巧。”
安繼榮手中的算盤停了下來,他咬牙切齒地道:“你當生意場是什麼桃花源嗎?
“正所謂鼓破亂人捶、牆倒眾人推。
“衣食住行皆是商人的門麵,你以為人家為何選我安家做生意?還不是因為認為我們是百年基業、家大業大,相比較於那些小商小戶,我安家更穩定,更有保障,更不容易垮掉!
“若是我安家家底虧空的事暴露,你猜猜我們現在交好的那些所謂世交好友,還會不會用過去的態度待我們?
“一旦換掉華貴的車馬,賣掉家中的奴仆,人人都看出我們資金吃緊,你猜猜我們手上那些未結的款子,債主會不會一窩蜂趕來要賬,生怕我們還不出錢?還有那些欠我們錢款的人,會不會立即都咬死不還錢,好等我們撐不下去垮掉,賬單一筆勾銷?
“商人都會控製現金流,若是債主一口氣全都上門,家底厚的尚且撐不住,更何況我們現在風雨飄搖?!”
小廝聽得背後一涼,喃喃道:“竟然如此凶險……”
說到這裡,安繼榮用力錘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惱道:“說到底,還是要怪我那個該死的爹!乾什麼不好,非要去賭!他是不是腦子不清醒,竟然數日之內就將我家千萬家產散儘,還敢借賭坊的高.利貸,將大半鋪子都抵進去!”
小廝靜默,一時不知該接什麼。
半晌,他怯懦地說了一句:“老爺當時確實糊塗。”
說到這裡,他又偷瞄了下安繼榮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可若是如此,少爺娶謝家女,真的能有什麼幫助嗎?那姑娘似乎還小呢,就算真訂了親,離成婚也還有好兩年。
“還有,謝家好歹也是書香名門,那謝老爺的堂表兄弟,好幾個是在朝中為官的,要是被他們發現我們騙了他們,會不會惱羞成怒,反而惹來報複?”
“騙?”
那安繼榮重複這個字,似乎有些玩味。
他問:“對謝老爺,我說過我家風光依舊、家財萬貫嗎?”
“這……倒是沒有?”
“對啊,我可是一個字都沒有說過。他們之所以會這樣認為,還不是自己打聽來的,何有我騙他們一說?而且謝家這種書香門第,最是要臉,若是計較這種事情,豈不是坐實自己嫌貧愛富?你當他們會擺到明麵上?”
安繼榮兩手一攤,滿不在乎。
“再說,隻要風頭瞞得夠緊,等他們察覺的時候,生米都煮成熟飯了,還能將嫁出去的女兒討回去重定人家不成?還是說,他們能坐視自己女兒在外頭吃苦受罪,或者等我家徹底敗落以後,他們能忍自己受人嘲笑說一代名門看走了眼,將女兒嫁給一個落魄戶?”
“到那時候,我們兩家怎麼也綁在了一條船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何能坐視不理?拖也能拖下水了。”
說到這裡,安繼榮眼底精光一閃,冷靜地道:“說實話,我也隻是臨時起意,試試罷了。若不是真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我也不至於在街上撞到一個女的,就甘願以自己的婚姻大事做注,出此下策。
“好在,這世上女子大差不差,娶哪個也是差不多的。那謝家女長得也還算可以。
“那謝望麟總共隻有兩個女兒,就算他不打算讓兩個女兒繼承家業,無論是出於顏麵還是為了兩個女兒日後的生活,他也必定會將大半餘財分給這兩個女兒做嫁妝。
“你知道什麼叫千金嗎?這就叫千金!
“當然,要過三四年才能娶過門,確實慢了一點。但這樣的家底,值得放長線釣大魚。
“好在以我們目前之法,安家再堅持幾年沒有問題。
“等撐到定親以後,我必會多催促謝家,早日將謝知滿娶過門。隻要多等幾年,謝知滿能帶來的錢財,就算不能完全解決問題,想來也可解掉燃眉之急。”
“少爺好計謀!不愧是少爺,真是頭腦靈便,麵麵都想到了!”
小廝連忙適時地開始捧場,賣力吹捧安繼榮。
安繼榮畢竟年齡還不大,被吹一吹,看上去就有點飄飄然了。
小廝趁熱打鐵,趕緊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可是,還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既然求娶哪個娶,少爺何不提娶謝家的大小姐?
“人人都知謝家大小姐的名氣,她又是姐姐,將來嫁妝想必會比妹妹多,如果求娶她,不是更有利嗎?而且謝家大小姐年紀也差不多了,家中想必著急一些,也不用空等那麼久。”
安繼榮搖搖頭。
“大小姐不行。”
“一來,謝知秋有極高的聲望,是甄奕的學生,又是名聲赫赫的才女。有這樣的女兒,那謝老爺一定想留著她攀龍附鳳,我這樣的要求娶謝知秋,恐怕還不夠格。”
“二來,謝知秋年紀比我大了三歲,我跑去求娶她,比求娶年紀比我小的妹妹,顯得更小孩子氣、更不慎重,也會引起謝家的顧慮。”
“三來,你可知道,傳聞那謝知秋當初為了拜師甄奕,是主動住去白原書院,然後留在書院裡讀書的?”
小廝不解其意:“那又如何?”
安繼榮道:“女子拜師名士學習本已罕見,她還真敢住到書院中去,想都不用想,必要頂著不少非議。
“敢做這種異於常人的事,那謝知秋必定是個極有主見的女人,野心不會亞於男子,也很不好糊弄。娶這樣的人做妻子,我怎麼拿捏把控得住?
“相比之下,那妹妹就不同了。
“你看看她在他人口中的風評——文靜孝順,賢良淑德。
“一看就是那種老實乖順的女孩,既順從世俗之道,又在乎自己的名聲。
“到時候,我隻要稍微表現出一點為難之色,搞不好都不用我提,她自己都會主動來幫我這個丈夫,豈不是比娶姐姐省心得多?
“這種沒用的姑娘,她指不定吃了苦頭,都不敢跟自己父母抱怨,自己悶聲不吭就把壓力扛了。
“我高興就哄哄她,不高興就嚇嚇她,她怕被我休棄,甚至會在她父母麵前說我的好話,那你先前擔心的那些報複什麼的,也就蕩然無存了。這難道不是一石二鳥、一箭雙雕?”
*
這個時候,知滿穿著小丫鬟的衣裳,就在隔壁房間裡。
她是清晨從府裡溜出來的,用的還是老一套方法,這回甚至更簡單——趁蕭尋初引開門房的功夫,她直接從後門溜出來了。
而謝知秋就在不遠的地方接應她,馬上將她帶來了這個客棧。
知滿按照姐姐教的方法,將杯子倒扣在牆壁上,耳朵貼著杯底,將隔壁安繼榮和小廝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此時,她睜大了雙眼,滿臉是淚。
她雙眼通紅,滿臉淚痕,表情卻還是呆滯的——
知滿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樣的內容。
安繼榮輕蔑的語氣、刻薄的算計,還有恣意貶低她的話語,都從未出現在她的想象之中。
從小到大,她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在外人麵前變成現在這個文靜孝順、賢良淑德的模樣。
她乖乖磨平了自己的棱角,拔掉了自己的銳意,將真正的想法和快樂都隱藏起來,去當一個“溫柔乖順”、“受人喜愛”的好女孩。
她以為溫柔體貼就可以獲得喜愛,就可以憑真心換到真心,殊不知在彆人眼中,她的努力不過是平庸無能,她苦心打磨的優點反而讓她成了一座好拿捏的金山銀山。
知滿隻覺得眼睛酸脹得厲害,她像被人從背後狠狠打了一悶棍,頭腦嗡嗡的,一片空白。
知滿捂著嘴,心知這裡隔音不怎麼樣,不敢哭出聲音來。
可她的手卻抖得厲害。
她下意識地想去扯姐姐的衣角,喚道:“姐……姐姐……嗚嗚……嗚嗚嗚……”
謝知秋就在她身邊。
方才知滿聽到的話,謝知秋也儘數收入耳中。
說實話,她對安繼榮可能會說的內容有一些料想,但她畢竟也是第一次聽,不可能控製對方說話的分寸,謝知秋完全沒想到,這個人居然會過分到這個份上。
謝知秋動了動嘴唇,竟不知該對知滿說些什麼,半晌,隻能道:“抱歉。”
知滿用力搖頭,淚水卻止不住。
她說:“我、我沒事……嗚……我知道姐姐……嗚……是為了……嗚嗚……”
知滿泣不成聲。
謝知秋抱著妹妹,任由她埋在自己懷裡,像小嬰兒一樣無助而脆弱地哭了一會兒。
知滿很久沒有放任過自己這樣展示情緒了,到後麵,甚至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