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幸,隔壁的人不會想到她們在這裡,就算有些哭聲,或許也不會太注意。
知滿不知哭了多久,才慢慢停下來。
她抽噎著,擦著自己的眼睛,像隻忽然找不到貓媽媽的小奶貓。
謝知秋揉了揉妹妹的頭,說:“我先送你回府。”
知滿點了點頭。
兩人回去的路上,知滿問:“姐姐一開始就料到,他們會說到這些?”
“不。”
謝知秋否認。
“他們說的大部分內容,我也是第一次聽說。”
知滿又問:“那姐姐是怎麼看出來,他們有問題的?”
謝知秋一頓,從袖中取出一物,遞給知滿看。
那是張薄薄的紙片,上麵印著安家布行的標誌,還寫了些簡單的字樣,包括什麼布、什麼顏色、幾尺長幾尺寬一類的。
知滿疑惑地接過,問:“這是什麼?”
謝知秋回答:“昭城的人將它叫作布券。”
謝知秋稍作斟酌,向知滿解釋:“我這些日子去了昭城,一到那裡,就發現昭城安家的布鋪,鋪麵豪華,卻客人稀少。
“向當地人打聽後,我從他們口中得知,大概是幾個月前,安家的布行忽然開始所謂的優惠活動——
“當地人先向布行訂布,然後布行就會給予這張布券,當作憑證。
“客人以相對低廉的價格提前買入這張布券,等待數月到一年不等的時間,就可以憑布券拿到價值遠超過布券買入價格的名貴布匹。
“而且客人如果願意持有布券但長期不兌換,安家布行還願意給予獎勵,根據持有的年限,可以換到更多的布。
“由於聽上去讓利頗多,且布行大力推廣,安家又是百年布商,有多年信譽作保,昭城不少百姓口口相傳,都在當時買了大量布券,一口氣預支了此後數年的布匹需求,導致現在門可羅雀。
“至於是否能提布,我也在當地調查了一番。發現真要提,還是可以提到的,但是布行會以訂布的人太多為借口,通常會拖延三十到五十日。而且據拿到布的人說,這批布的成色,好像沒有以往的好。”
若是旁人聽說這些,可能也隻會當作布行的經營策略,可是謝知秋卻有疑慮。
好端端的一家布行,為什麼要忽然低價賣布券,而且為什麼提個布,卻還要等數月?
她覺得這不像是單純的打開銷路之策,倒更像是布行缺錢,不得不做出的快速聚財之計。
憑一張一文不值的所謂“布券”,就快速換來了大量可用於周轉的真金白銀。而布券什麼時候兌現、如何兌現,卻完全掌握安家布行自己手中,完全可以通過拖延的方式控製現金流。
快進慢出,憑借這樣大量聚斂在手中的錢財,再利用時間差,哪怕是靠放貸產生的利息,都可以獲取巨大的利潤。
而且,謝知秋四處打聽之後,竟發現其他城中的安家布行也有類似的策略,隻是時間錯了開來,並不在同一時期。
哪怕布行一時周轉不開,甚至手頭欠了錢,如果憑借這種做法,就可以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用下一座城裡收上來的錢,去填上一座城買布的人留下的窟窿。
以安家布行覆蓋的城鎮數量,光是這般玩擊鼓傳花的遊戲,都可以像空手套白狼一樣,足足玩上好幾年,維持表麵繁榮安泰的假象。
若隻是如此,謝知秋或許還當他們是想出了全新的提高利潤之道,
可是謝知秋調查之時偶然發現,這安家居然還暗中提前雇好了打手,簡直像是做賊心虛,本來就想好了能拖就拖,生怕有人鬨事一樣。
但聚斂了這麼大量的錢財,怎麼還會連老百姓想討幾匹布都害怕?
難道說……安家是虧空大到了,連這樣龐大的財富,都填不滿的地步?
謝知秋將自己當時的想法一一說給知滿聽。
然後,她又道:“我得知這些後,就又去查了一些昭城裡容易有大量金錢流逝的地方。
“當鋪、酒館、賭坊……安家人做事很小心,幾乎沒怎麼留下把柄,但問到賭坊的時候,卻有好幾個人說,他們親眼見過安家老爺來過賭場,還一出手就是百金。
“我一聽說這個,就立即回了梁城來。
“若這些都是實情,那安家極有可能正風雨飄搖,而我也會非常擔心這個安公子突然向你提親的目的。
“不過,在此之前,這都隻是我的猜測,他究竟是怎麼想的,唯有他親口說出口,才能知曉。
“我想我信口揣測,倒不如讓你親耳聽到……其實,在實際過來之前,我也想過,他或許是當真對你一見鐘情,隻是怕我們家中不同意,才不願將實情向你吐露,但……”
謝知秋沒有說下去。
安繼榮的真實想法,居然比謝知秋原本猜測得還要惡劣數倍。
他將知滿這麼個又小又無害的姑娘,從頭算計到了腳。他不僅想吃下知滿,還想借此吃下大半個謝家。
若當真被他著了道,知滿再想逃出那個魔窟,非得抽筋拔骨不可。
知滿鼻子一抽,又要哭了。
她半個字都說不出,唯有拉住姐姐的袖子哽咽:“姐姐……嗚……”
謝知秋不知如何安慰她,隻得儘量摸著她的頭,希望她能好受一些。
頓了頓,謝知秋對妹妹道:“你彆怕,我會寫一封匿名書,裡麵附上這個布券,找合適的時機寄給父親。我定不會讓你和這個安繼榮定親的。”
知滿哭著點頭。
*
那客棧離謝家有些距離,兩人走回謝家,為了配合知滿的步子,她們走得比平時更慢。
兩人一同走了一路,知滿就淌了一路眼淚,一雙眼睛哭得像兩顆核桃。兩人看起來簡直像落魄少爺在欺負小丫鬟。
還剩最後一個彎就要回到謝家的時候,謝知秋忽然停住腳步。
“滿兒。”
謝知秋想了想,終於還是開口道:“你可知我為何總說想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知滿茫然地回頭看姐姐。
謝知秋說:“這世道天有不測風雲,就像這昭城安家,說來也是百年基業、世代富裕,可僅僅是沾上一個‘賭’字,千裡之堤,崩塌也不過一夕之間。
“若是寄身於他人,永遠不知會發生什麼事,禍福難料。一旦出事,浮萍失水、菟絲斷木,難以為生。
“所以我一向覺得,與其努力去博得他人的喜愛,不如儘可能尋找自己的立身之法。
“唯有自己掌握一點本事,掌握謀生之能,方能以己為立身之根,茁壯而長,立於不敗之地。
“無論世道興衰勝敗,無論走進何等絕境,總有後路,總有翻身之可能,總有幾寸立足之處。”
知滿聽得微怔。
老實說,姐姐說話她經常似懂非懂,但這一刻,儘管她腦袋還哭得鈍著,她仍能覺察到,姐姐話語的分量之重。
知滿點點頭,認真將姐姐的話記下,這才跑回去,溜進謝府。
*
這回知滿外出,比過往久得多。
丫鬟小喜本以為小姐在睡懶覺,誰知快到午飯時,喚了半天沒動靜,闖進屋中才發現小姐不見了,嚇得到處找人。
知滿在蕭尋初的幫助下重新出現時,謝府已經亂成一團,全部都在找她。
“二小姐,你沒事吧?!你跑到哪裡去了?嚇死我了!”
小喜重新見到知滿,大吃一驚,連忙奔過來。
小喜也不知找了她多久,滿頭大汗,瞧著十分狼狽。
發現知滿忽然在府中消失,又忽然在府中出現,還穿著一身丫鬟的衣裳、像是哭過,小喜顯然十分吃驚。
不過,她倒沒想到知滿出過府,因為知滿小時候也換過丫鬟的衣服玩捉迷藏,她還想許是小姐本來玩心又上來了,結果被困在哪裡出不來,這才嚇哭了。
知滿胡亂點頭搖頭了一番,卻沒有精神答話。
實際上,她雖然是一路哭回來的,但先前要麼在客棧,要麼就在路上,她其實還算克製。
知滿有一肚子的情緒需要發泄,她既委屈,又難過,還很後悔,還有許多說不清的想法。
現在她終於回到家了,這至少是個可以嚎啕大哭的地方。
知滿這樣一想,“哇”地一下就哭出了聲,她甩開其他人,一頭奔回房間裡。
她一開門,就看見自己先前繡了半隻鷹的手帕還放在床邊。
知滿毫不猶豫地將它拿起來扔了,然後鎖上門,一頭紮進枕頭裡,不管丫鬟們在外麵喚她,放肆大哭。
*
同一時刻,一輛馬車由兩匹馬拉著,骨碌碌走了一段路,輕車熟路地停在謝家門前。
不久,一個烏雲高綰的端雅婦人攙著侍女的手,緩緩從車裡走下來。
那婦人儀態端方古典,舉手投足之間,不發一語,已顯不同於俗眾的高雅氣質。
她走到謝府門前,輕輕咳嗽了一聲。
立即有侍女代她,上前問門房道:“謝府今日怎麼了?怎麼裡麵這麼吵鬨。”
門房顯然認識這馬車和這婦人,見她到來,難掩意外。
門房忙行禮道:“見過秦家夫人。沒什麼大事,是二小姐年紀小,穿丫鬟的衣裳鬨著玩呢,虛驚一場。”
那女子淺淺頷首,矜持典雅,涵養儘顯。
此女名為高月娥,正是秦皓之母。
秦謝兩家世代相交,自從秦皓對謝家大小姐表露出好感後,兩家之間逐漸熱絡,兩邊夫人逢年過節也會有來往,算是常客。
不過今日,門房見到秦家夫人到來有點驚訝,問:“夫人可是與我家夫人有約?抱歉,我之前不知怎麼竟沒得到通知,我這就去通報夫人……”
“稍等。”
這時,高月娥歎了口氣,主動說了話。
她柔和地道:“今日我來,確實沒打過招呼。其實……我冒然來訪,也是為了皓兒。除了解語,你可否也替我通報一下老夫人,說我有重要的事想要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