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1 / 2)

今年這八月九月, 許是多事之秋。

謝家這邊,一邊是姐姐謝知秋冒著蕭尋初的身份科考,一邊是妹妹謝知滿遇到安繼榮的提親。

當這兩姐妹各自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 秦家其實也並不安寧。

初八那日,考場突降暴雨,秦皓去送昔日同窗進考場, 被淋了個正著。

一回到家,他就發了高燒。

而且這燒一發起來, 居然就是大半個月。

秦皓是秦家這一代中最可能有出息的孩子, 更是高月娥的心頭愛子,他這一病, 幾乎將母親的心都揉碎了。

那日, 秦皓發燒燒得昏昏沉沉,高月娥晝夜不歇地照顧他, 直到淩晨, 秦皓的體溫才有所下降。

天色未明,夜簾低垂。

秦皓麵色蒼白,臥病在榻。

他眉間輕蹙, 眼瞼微動,明明是睡著, 手指卻不時顫動,似在夢中。

“謝……”

他在夢中,在意識不清醒時發出呢喃。

高月娥擔心兒子的身體, 整晚守夜, 但到後半夜, 她有些撐不住了, 便坐在桌邊, 托著頭小睡。

此刻,聽到秦皓在夢中發出聲音,她驀然清醒,忙過去問:“皓兒?你醒了?是不是要喝水?”

可是秦皓並沒有蘇醒,他隻是在說夢話。

隻見秦皓眼眸未睜,肩膀卻動了一下,像在夢中挽留某人。

他沙啞地喚道:“謝……妹妹……”

高月娥怔住。

*

此刻,秦家太太已被恭恭敬敬地請進謝家。

丫鬟小心翼翼地給她上了茶,高月娥微笑著頷首,道了聲謝。

她撚起茶盞蓋,優雅地撥了撥茶水,卻並未端起來喝,十分矜持。

高月娥在謝家,應當被尊在貴客之列。

秦謝兩家雖是世交,但多年之後,後代其實沒有那麼親密。

秦老爺和謝老爺小時候是見過麵,但隻是礙於長輩關係走個過場,二人點頭之交、客客氣氣,並不能說是朋友。

長大後,秦老爺這一支是秦家混得最好的,他不僅考中進士,還頗有官運;而謝老爺這一支,則是謝家混得最不體麵的,他非但沒有任何功名,還經了商。

他們際遇差了十萬八千裡,完全就是兩類人。

但兩人一邊配合著秦謝兩家的其他人,繼續不時表演“百年世交”的感人戲碼,另一邊,謝老爺其實對秦老爺十分羨慕,有著微妙的身份差,不得不敬著。

而高月娥在女客中的地位,大抵相似。

自從秦皓的父親在朝中有了官職,高月娥便成了正兒八經的官家太太,在梁城的地位水漲船高。

作為小圈子內夫君最有出息的人物,大家見了高月娥,都會敬著她些。

尤其像溫解語這樣比較溫吞內向的性子,是不願與人起衝突的,對高月娥尤為謹小慎微,自願低頭三分,怕哪裡惹了她不快。

此刻,高月娥優哉遊哉地品著茶。

一聽聞她來,不到一刻鐘的功夫,謝家老夫人立即領著媳婦溫解語隆重登場。

“秦家媳婦。”

老夫人由溫解語扶著過來,因著這高月娥是秦皓的母親,老夫人見了高月娥,也一改昔日對晚輩威嚴的作風,變得和藹可親不少。

老夫人臉上露著一個過分和善的笑,她走過去,一邊欲拍高月娥的手,一邊問:“你今日過來,怎麼也不提前打聲招呼?還有皓兒如何了?聽說他淋雨感染風寒,現在可好些了嗎?”

老夫人後半句話的關心,是真真切切的關心。

秦皓是她看上的孫女婿,老夫人絕不希望秦皓有什麼變故。

兩家說起來也是世代交好,所以自從秦皓生病,謝家沒少送藥送大夫去秦家慰問。

高月娥不著痕跡地避開老夫人想和她“長慈少孝”的手,說:“好多了。”

聽老夫人問起秦皓,高月娥的表情微微鬆弛了幾分。

高月娥道:“畢竟是年輕人,皓兒這回是病得久了些,但沒有大礙。前兩天他燒已經退了,但大夫說他大病初愈,最好再多休息幾天,現在便讓他在家中睡覺。

“等皓兒的身體好些,我再讓他親自登門,來給你們報平安。這回他能順利康複,也多虧謝家諸位為他費心地送藥請大夫,他理應過來道謝。”

“客氣了客氣了。”

老夫人笑嗬嗬的。

“皓兒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他和我們秋兒又是青梅竹馬,就像自家孫子似的,何必如此生分呢?”

高月娥笑笑。

她不怎麼愛搭理老夫人,但對方提起謝知秋時,她表情倒柔和了一些。

她左右看看,和藹地問:“說起來,我也好久沒見你們知秋了。她人呢?怎麼沒叫來讓我瞧瞧?”

溫解語這時開口:“秋兒她不知怎麼的,剛才忽然跑沒影了。我們已經讓人去喚她了,等找到人,她應該就會過來。”

“原來如此。”

高月娥笑道。

“那不著急,讓她慢慢來就好。”

“嗯。”

溫解語定了定神,憋了半天,終於有些遲疑地問:“月娥,你今日特意過來,可是有什麼事嗎?”

高月娥這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沒事的時候,從沒見過她來謝家。

不過這點,溫解語其實可以理解。

有世交關係的是秦家和謝家,而她和高月娥都是後來才嫁過來的媳婦,又不像秦老爺和謝老爺自幼就認識。

若不是秦皓喜歡上了謝知秋,近幾年三天兩頭往謝家跑,高月娥和他們這家人可能壓根不熟。

現在既非逢年又非過節,高月娥卻專程跑過來,怎麼看都不像是單純來嘮嗑的。

果不其然,聽溫解語這麼一問,高月娥手中動作一停,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盞。

她動作實在優雅,手腕下降,身體卻仍恰到好處地挺直,她手中茶盞底麵碰到桌子時,茶水麵竟晃都沒晃,像沒移動過似的。

“解語,我們認識也有二十年了,明人不說暗話。”

高月娥語調謙和平淡,但不知為何,她那樣溫溫柔柔地坐著,就能給人極強的壓迫感。

她說:“我問你個問題,我家的皓兒,可有哪裡配不上你家的秋兒?”

溫解語大驚失色,險些碰翻手邊的茶壺。

她說:“當然不會,你怎麼會這麼問?”

高月娥道:“你覺得沒有配不上就好。說實話,皓兒的心意,這些年來,應該表現得夠明顯了,秋兒這個孩子,也是我從小看到大的,你們知道,我和我家老爺,一直都很喜歡她。

“雖然沒有明說過,但我們秦謝兩家世代交好,你們也一直很歡迎皓兒來玩的樣子,我便以為這總是水到渠成的事。

“先前我們秦家屢次暗示,你們都不接話,我想許是因為知秋兒是你們的心頭愛女,你們想多留她兩年,這是人之常情,便從沒有催著。

“不過如今……”

高月娥想到兒子在病榻上無助低喚謝妹妹時的模樣,心中一痛。

她以前就知道兒子喜歡謝家的大姑娘,但她沒想到,原來他喜歡到這個地步。

平心而論,謝知秋這個姑娘,她並不排斥。

在謝知秋年紀還小的時候,高月娥就見過她幾次,對她的印象……可以說十分深刻,且甚為驚異。

她還記得謝知秋年幼時的樣子。

有一回,高月娥上謝家來,想買些上等的筆墨。

高月娥的父親也是朝中官員,當初看重秦老爺的才學,認為這後生必當前程似錦,便將女兒嫁給了她。

高月娥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她在閨中時,就有書法這一興趣愛好,雖然婚後生兒育女,荒廢了一段日子,但後來孩子都有些大了——長子秦皓送去書院,幾個小的也各自請了啟蒙先生,高月娥忽然清閒起來,就想重拾當年的興趣。

過往的閨中玩意已經不能用,她打算重新買些新品。恰好這謝家謝望麟做的是上等文房四寶的生意,是個行家,求遠不如求近,高月娥便過來了。

高月娥待在後院,溫解語幫她挑了幾支適合女子用的毛筆,又拿了幾種墨水過來,任其挑選。

當時,溫解語的大女兒就站在旁邊。

高月娥試墨的時候,這小姑娘安安靜靜地靠近,無聲地趴到桌子邊上,好像想看她寫字。

高月娥注意到對方。

那小女孩長得像溫解語,當時六七歲,她五官標致柔美,足見日後美貌。可她的眼神卻和她那柔順的母親完全不是一回事,烏洞洞的,叫人看不清其中意味,一下就沒了半點溫和的感覺。

高月娥瞥了她一眼,沒將這謝家小女孩放在心上,自顧自試字。

書法這種事在小孩看來多半無聊,可這個謝家小姐,居然從頭到尾都沒有跑開,一直看到她寫完。

高月娥寫完一帖子,覺得筆的品質尚可,正想試下一支,卻聽那小姑娘忽然開口道:“夫人的字有點像前朝官員曾遠之。”

高月娥一愣,側目看去。

那謝小姐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瞧著她的字。

曾遠之是前朝文豪,以書法瀟灑美觀著名,也因書法受到前朝皇帝重用。

高月娥問:“你知道曾遠之?”

謝小姐點了點頭。

“你哪裡聽來的,你父母給你請的啟蒙先生,已經教你這些了嗎?”

謝小姐道:“先生沒有特意說。但我在習字,先生給的字帖上有這個名字,還有注解。”

高月娥不由多看了這謝小姐一眼。

她當時想的是,這小姑娘細心得可以。

而且……就憑一點點小孩子的字帖,虧她能看得出這種事。

高月娥道:“我母親娘家姓曾,她算起來是曾遠之的重孫女,我娘家孩子習字都是父母親自手把手教的,字體皆有些相似。我幼時又是母親教我,可能是因為此故,我和母族先祖也有點像吧。”

高月娥當年嫁給秦家都算是下嫁,秦家和謝家這種本朝才新興的世家,在她娘家麵前簡直像小孩,更彆提謝家現在還在一代代往下掉。

故她說起自家的曆史,是有些微妙的傲慢的。

謝小姐點了點頭。

但接下來,她問了一個高月娥意想不到的問題——

謝小姐問:“聽說曾遠之以書法受到重用,夫人能寫出這樣的字來,也能受到君主重用嗎?”

高月娥一愣。

不知為何,這個問題令她心頭一澀,莫名發悶。

但她嫁作人婦多年,早已不是會為小事難過的少女。

高月娥沒有顯出絲毫的異態,她撩了一下自己耳畔落下的碎發,篤定地說:“我不行,但我的兒子可以。我會將我所學全部教授給他,日日督促激勵於他,好讓他將來不會落人之下。”

皓兒聰穎勤奮,還認真好學。

這是令高月娥十分驕傲的事,她話中沒有明說,但她相信皓兒日後必將是人中龍鳳。

不過,那小姑娘好像對她這番話不以為意。

謝小姐沒搭腔,隻是看了一會兒她的字。

然後,謝小姐自己拿了支筆,踮起腳來,也試著在旁邊的紙上寫了幾個字。

高月娥掃了一眼,就不由一驚!

——這謝小姐,居然在模仿她的書法!

而且,這樣小小一個姑娘,竟真能寫得像模像樣,隻是第一次落筆,就寫得和她有七八分像!

謝小姐自己看了看,皺起眉頭,好像不太滿意,大概是覺得遠不如高月娥寫得好。

可高月娥內心卻是震驚。

她自己的字,哪裡是一朝一夕可以練成的?可這姑娘隻是看她寫了一遍,就輕鬆學去了兩三分風骨。

*

高月娥記得那日,她在回秦府的路上,破天荒地問侍女道:“那謝家的大姑娘,是叫什麼名字?”

侍女聽她問這個,都嚇了一跳。

侍女確認道:“夫人問的,是剛才那個謝家的大小姐?”

高月娥頷首。

侍女努力回憶,然後連忙回答道:“回夫人,應該是叫謝知秋。”

謝知秋……

那是她頭一回記住這個名字。

說實話,高月娥對謝望麟這一家的印象算不上太好。

在她看來,這謝老爺表麵上是書香門第,其實一屋子的俗人——老夫人刻薄古板,謝老爺庸俗愚笨,溫解語過於軟弱,小女兒平庸無能。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這一灘淤泥裡,居然能生出謝小姐這一朵世間罕見的奪目奇花來。

這麼一窩人,唯有這謝知秋,打小看著就有幾分與眾不同。

所以後來,當謝知秋十二歲開始傳名梁城時,高月娥居然半點都不意外。

她隻覺得謝望麟這家人畢竟隻是商人,眼皮還是太淺了。

其實謝望麟居然能想到讓這大女兒拜師甄奕夫婦,還給她推了個才女的名聲,已經讓高月娥意外,這不是謝望麟的腦子能想到的,也不知道是什麼高人在後麵給他出謀劃策。

但她認為還能夠更好。

如果換作是她,不會那麼遲才發現謝知秋的奇異之處,必能讓她走得更遠。

所以,再後來,當秦皓開始表露出對謝知秋的好感時,她非但沒有阻止,反而樂見其成。

認真說來,她對謝知秋是有幾分好感的。

想要有聰明的後代,勢必要有一個聰明的母親。

她自認為不是個惡婆婆,而將謝知秋這樣有才名、實際也非常聰明的姑娘娶作兒媳,也對秦家有宜。

*

時間回到現在。

高月娥擺著架子,坐在謝家女眷麵前。

說實話,如果秦皓一定要娶謝知秋,她讚同這樁婚事。但在之前,她也隻是認為這婚事可以接受而已,並沒有非要如此的意思。

皓兒這麼年輕,明年才要第一次參加春闈,若是到時候中了進士,身價會更高,選擇範圍會更大,完全不必著急,慢慢看便是。

然而秦皓在病中的模樣,卻刺痛了她的心。

她千算萬算卻沒算到的一點,那就是秦皓對謝知秋的好感遠比她想象中要深,皓兒完全是動了真情。

秦皓這回生病最後是沒事,但他萬一有事呢?萬一若是出了什麼差池呢?

頭一回,始終遊刃有餘的高月娥,理解了世人總要讓兒女早婚的心情。

她突然覺得,既然秦皓這麼喜歡謝知秋,而她也覺得這個媳婦不錯,那何不順水推舟,令他如願?

於是,撿日不如撞日,皓兒剛剛好轉,她立即上了謝家的門。

高月娥儀態翩翩,麵上掛著不會失禮的淺笑,說出來的話卻很驚人——

她道:“如今皓兒和秋兒的年紀也不小了,我這回過來,就是想正式問問謝家——不知各位故交,覺得我們皓兒如何?

“如果你們認為皓兒尚可,不如這個月,就選個日子將婚事定下來。年內,也可擇日完婚了。”

*

這個時候,知滿正把自己關進房間、臉埋在枕頭中,哭得滿臉通紅。

先前,丫鬟們都擔心她有事,聚在門口拍門喚著“二小姐”“二小姐”,母親也在外麵擔心地問她的情況。

可是忽然,外麵一陣喧嘩,母親被叫走了。

又過了一會兒,門外丫鬟們的聲音也雜亂起來,好像出了什麼事。

以知滿多年的經驗,這種情況,府中一定是發生了大事,至少比她平白不見還要更值得過問。

知滿抽了抽鼻子,慢慢從枕頭裡把頭抬起來。

她悶悶地問外麵的丫鬟:“怎麼了?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小喜聽到知滿的聲音,十分驚喜:“小姐,您終於又和我們說話了!”

但接著,她又連忙彙報道:“小姐,剛才秦家夫人上門來了!她突然要老夫人和夫人表態,說想將秦家少爺和大小姐的婚事正式定下來呢!”

下一刻,知滿房間的門“咯吱”一聲打開。

知滿眼眶還是紅紅的,可卻顧不上哭了,反而大吃一驚,問:“可是祖母不是答應了在明年春天之前不給我姐姐定親的嗎!秦家伯母怎麼會現在上門?!”

小喜說:“老夫人是答應了大小姐,可秦家夫人又不知道有這個約定。而且計劃趕不上變化,秦公子不是上個月大病一場嗎?許是因為這個,秦家夫人改變主意,想要儘快定下來吧。”

小喜笑道:“大小姐與秦公子可謂郎才女貌、天造地設,如果能趁這次機會塵埃落定,也算好事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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