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尋初驟然睜眼!
一回生二回熟,他一把反扣那隻捂著他嘴的手,從床上坐起來,看向謝知秋——
夜色中,朦朧的月光從窗口透入,謝知秋的膚色如月冷皙。她眸中流光似清水,透著淡然的沉靜。
果然是她。
蕭尋初一見謝知秋來就笑了,說:“恭喜你。”
謝知秋先前來不及通知對方,又是毫無預兆來夜襲的,她本以為蕭尋初會像上次那樣嚇一跳,結果這回對方如此淡定,倒換她凝了一下。
在謝知秋眼中,蕭尋初是他原本的模樣。
他生得很出眾,一雙桃花眼天然風流。這個青年笑起來的時候,一雙眼睛彎彎的,對笑意全然不加掩飾,坦蕩而灑脫,乾淨得如同雨水洗滌過的星空。
謝知秋微微一動,視線往旁邊一彆,淡淡道:“謝謝。”
她說:“昨日,多謝你配合我。”
“你我之間,何必言謝?”
蕭尋初笑道。
“幫你我也是幫我自己罷了。”
謝知秋不再言。
說完這些,蕭尋初本想等謝知秋主動說明自己今夜的來意。
誰料,謝知秋張了張嘴,但最後沒說什麼,反而目光微垂,看向兩人正交握的手。
她略作猶豫,道:“看來,你對和我之間的肢體接觸,也適應不少了。”
“——!”
蕭尋初本沒意識到不對,直到謝知秋所言,順著她這句話看去,才發現自己一開始扣上謝知秋的手就沒鬆過。
而且他這手也不知怎麼拉的,居然是十指相扣的拉法,他竟一直毫無意識、厚顏無恥地將自己的五指嵌進了謝知秋的指縫裡。
蕭尋初嚇得趕緊鬆了手,道:“抱歉!我剛才隻是一時順勢,然後就忘了……”
蕭尋初感覺自己解釋還不如不解釋,說得他自己都亂起來,活像個沒頭沒腦的傻子。
他暗自懊惱,摸了摸自己的頭發。
好在謝知秋十分淡然,隻道:“沒事,是我讓你適應的,這是個很好的進步。”
話雖如此,她的眼神卻微微閃爍了一下。
蕭尋初愈發懊悔。
他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麼回事,但他有種強烈的預感,謝知秋今晚會來。所以當她真的來了,他好像有點得意忘形。
蕭尋初輕咳一聲,直覺不該繼續逗留在這個話題上,急忙切回正事。
夜色靜謐,屋中燭火未燃,唯有月光幽幽長照。
在如此光景中,他看向謝知秋。
這少女如曇花般安靜潔淨,悄然出現在靜夜裡。
蕭尋初有些感慨地道:“今日,整個梁城都在討論你。”
蕭尋初這輩子從來沒有如此頻繁聽到過自己的名字。
謝府、街上、每個街巷,他聽到謝家老夫人在議論,謝老爺和夫人在議論,就連謝家的仆人們都討論了一整天,“蕭尋初”這三個字到處響起,而且居然都不是在罵他。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他自己家,還有秦皓家現在大概也翻了天。
蕭尋初很為他和謝知秋的計劃順利完成了第一步高興,不過,他心裡也清楚,如今這番熱鬨,並不真是他這個“蕭尋初”的功勞,而是他此刻目之所見的靈魂本質——這個真真切切的、名為“謝知秋”的少女所為。
她屈膝坐在床沿,紅裙鋪在床榻上,一雙烏眸倒映天地日月,仿佛能夠看透一切。
她隻不過是在彆人眼中是蕭尋初,而真實的她,仍舊是那個寒梅傲雪、脊骨不折的謝小姐。
蕭尋初有些恍惚。
他知道這一幕隻有他一個人能看見。
這種感覺就像獨自一人守衛著世上最為珍奇的寶藏,他深知這種光耀的無窮美麗,既慶幸於自己能在最佳的位置第一個欣賞,卻又不免感到遺憾,像這樣的美景,居然無法展示在世人麵前。
蕭尋初道:“現在事情搞得滿城議論紛紛,大概是因為我原本風評不佳,大家都沒想到我的名字會成為解元。可是真正做成這樁事的……並非是我,而是你。
“其實我以前也聽過不少關於你的風涼話。說你實則天資平庸,才學也隻是中上之流,僅僅因為是女子就顯得稀奇,得以拜甄奕為師,還可以憑幾首詩揚名天下,若是男子,隻是過譽而已。
“就算不是針對你,也常有人尋各種借口,以證明女子天生不如男子,既無讀書入仕之能,也無此必要。
“如果現在大家能知道真正考中解元的是你,想必也會非常轟動吧。”
如果真要說的話,謝知秋今年才十七歲,與當年十六歲頭名中舉的秦皓年齡相差不多。
而且她十二歲就被迫從書院回家,即使在書院裡聽課也受到種種約束,更多可以說是自學。
她身處更大的劣勢,其實實際比表麵上更不容易。
然而,礙於種種緣由,二人眼下也必須對真相緘口不言,將它埋葬在最深處。他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有這麼一天,將實情公之於眾。
也不知道要到哪一天,世人才能越過這個蕭尋初的軀殼,看到裡麵那具靈魂真實的光彩和價值。
謝知秋本應以她自己的身份獲得這些榮光,奈何世俗的偏見與桎梏將她埋沒至今,若非兩人機緣巧合下不得不互助扶持,最終走至今日,這光彩竟始終不得展現。
謝知秋頓了一頓。
蕭尋初說的那些,她當然也聽說過;他所說的遺憾,她本人也未嘗沒有。
不過,她道:“現在先將我們兩個從眼下的困境掙脫出去要緊,旁的事情,不必多想。
“中舉隻不過是個開始,後麵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蕭尋初回過神來。
說得也是。
秋闈結束,明年還有春闈。現在距離春闈隻有五個月,時間相當緊迫。他們可沒有可以悲春憫秋的閒工夫。
秋闈能中舉者,約莫百之三四。而春闈,要從這已經奪得舉人功名的人中,再取前百分之一。
算下來,縱使是已經得過秀才的人中,能考中進士的,也不過是萬人中的前三四人。
而謝知秋昨日給謝老爺畫的大餅,說的是她要中狀元,在那萬之三四人裡,她還要得第一名!最少的最少,也要超過秦皓才行!
這麼一想,蕭尋初又緊張起來。
這其中的競爭激烈,簡直難以想象。
蕭尋初忙問:“可有什麼事,是我能幫你的?”
謝知秋道:“春闈會比秋闈競爭更激烈,難度更大。我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獨自隱居、閉門造車了。
“我會需要書,需要了解春闈的動向,需要有先生幫我點評、修改文章。為此,我勢必要與人接觸。
“另外,中舉之後,就有參加太學補試的資格。太學裡有書、有先生指導,太學裡的先生是正經的官員,也可以接觸到一些資訊。所以,我可能會去參加太學的補試。
“在此之前,我想應當跟你說一聲。”
蕭尋初一頓,意識到謝知秋今晚前來,可能是來向他交代自己未來的計劃,以及征求他的同意的。
蕭尋初立即回答:“好,我知道了。我的身體你可以隨意做主,但試無妨。”
科舉考試是由禮部主辦的,而太學和國子監同樣隸屬於禮部,在太學內擔任教職的太學博士更是正兒八經的禮部官員。
對大多數學子來說,在正式參加考試之前,太學無疑是他們距離科舉消息最近的地方,難怪謝知秋會感興趣。
謝知秋點頭。
她想了想,又說:“我以你的身份中了舉,且名次比較好。過段時間,你父母說不定會來尋我。到時候,你希望我怎麼做?”
蕭尋初一頓。
他意味不明,沒有亮出自己的態度,反問:“……你認為怎麼樣對我們兩個人更好?”
謝知秋早已想過,便答:“回將軍府。以將軍之子的身份,讀書方便,也更有成親的籌碼。”
蕭尋初輕輕一歎。
他沒有多加阻攔,便道:“那就先回去吧。而且還是家裡條件比較舒服,大概更有利於你讀書。”
蕭尋初看不到蕭家的情況,不過他猜測,他的名字出現在桂榜上,他父親應當很驚喜吧。
父親一直希望他與兄長都讀書從文,如今他的身體換成了謝知秋,對他家來說,說不定反而是件好事。
謝知秋覺察到蕭尋初神情的複雜。
由於兩人見麵的時間一直有限,其實她至今都沒怎麼聽蕭尋初詳細說起他以前的事,隻能從隻言片語中推斷出一些經過。
總之,他與父母之間應該鬨得不是很愉快,但從這段時間的情況來看,好像這關係也不是這麼僵。
至少蕭尋初摔破腦袋的時候,蕭將軍還會上門來看看。平時從種種細節中,也能發覺蕭家一直在默默關照這個兒子。
不過謝知秋暫且並未說什麼,隻頷首道:“我知道了。”
話到這裡,正事其實都講得差不多了。
他們兩個人交換至今,一直在麵對種種未知,其實少有像今天這樣稍微放鬆的時刻。至少解試這一關算過了,他們可以短暫地享受一下這份喜悅。
隻是,謝知秋的眉頭仍然沒有鬆開,像是有什麼心事。
半晌,她說:“其實我今晚過來,還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什麼?”
“你是不是……會騎馬?”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