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那些生僻複雜的詞彙,也是看了很多書、背了很多文章,才好不容易用得出來的,本以為能得個誇獎,誰料被大罵一通!你說,他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到底想不想讓人考上啊?”
林世仁說的,倒確實是實情。
包括謝知秋這個解元,在參加解試的時候,也是賣弄了不少辭藻,方才得了這麼個第一的名次。
在當下的舉試裡,絢麗的文風,就是比樸實無華的文字要來得賺便宜,因此現今的學子也個個往這種方向努力,這嚴先生給的評價,簡直是逆向而行之。
不過,謝知秋倒不覺得他說得完全不對。事實上,她的師父甄奕以前也說過類似的話,說當代士人過於追求文風浮誇富麗,而失了為官之人本應有的實乾之心。
謝知秋有些猶豫。
她隻有三個月準備春闈,現在最需要的是立竿見影應考技巧,而非再像以前那樣,腳踏實地地步步積累。
聽林世仁的描述,這個嚴仲脾氣不好,且為人處世過於死板、排斥應舉之學,不算太對謝知秋的想法。
但是,要再找一個一視同仁的先生也不容易,或許這種人,本來也不可能個性圓滑。
謝知秋想來想去,覺得與其不停拖延,倒不如先去試試,萬一這先生不行,再去找彆人便是。
謝知秋一定,有了決斷。
*
次日。
太學小院涼亭中,那位先生嚴仲,正在給一個前來找他的學生點評文章。
恰逢一位與嚴仲關係友好的同僚提著鳥籠過來找他。
那同僚還未走上涼亭,正撞見那學生怒氣衝衝地自行奪回卷子,道:“先生不必說了,照先生這麼講,我堂堂一個舉人,豈不是連三歲小兒都不如?我這篇文章也給其他先生看過,其中不乏有比嚴先生名聲更甚之人,先生不妨去問問其他人是怎麼說的,而不是在這裡高高在上地隨便指手畫腳!學生先告辭了!”
言罷,學生按捺著火氣一拱手,轉身便走,恰遇提著鳥的同僚擦肩而過。
同僚望了那學生背影一眼,對這場麵見怪不怪。
“你又把太學生氣走了?”
同僚手中拎著個八哥金絲籠,笑眯眯地進了涼亭,將鳥籠放在桌上。
“阿仲,你這臭脾氣還是改改吧。學生嘛,都是年輕人,對他們和顏悅色一些又何妨?你看現在離會試隻有三個月了,這麼關鍵的時刻,太學哪個博士那裡不熱鬨,隻有你這裡清淨得連隻鳥都沒有。”
那名為嚴仲的太學博士,年約四十有餘,正值壯年,頭發卻已花白。
他生了一張鐵麵無私包公臉,皮膚偏黑,神情也黑,眉頭經年累月擰著,大約已經舒展不開了。
“我說的哪一句不是實話?若是連這點苛責都受不了,還上官場當什麼官?那可是真正的風雨莫測,稍有不慎,是要掉腦袋的!”
嚴仲沒半點好臉色。
不過,他轉頭看到同僚帶來的鳥,略微有了幾分興致,對著鳥籠“嘖嘖嘖”了幾下,哄著鳥道:“小八啊,來說,床前明月光,床前明月光!”
“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八哥字正腔圓地回話道。
同僚道:“你也知道官場上會掉腦袋?那你當初在朝堂上鐵著頭亂噴,把滿朝文武得罪個遍,連聖上都罵的時候,怎麼沒想到會掉腦袋?你對人但凡有對鳥一半客氣,也不至於淪落到這個份上!”
嚴仲將視線從鳥身上離開,就又板起臉來。
他道:“國君死社稷,大夫死眾,士死製。實話總要有人來說的,都唯唯諾諾,怕承擔責任,誰來出這個頭?
“你難道讓我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個瞎搞,揮霍方朝的家底,一步步將國家蛀成一個空心殼子嗎?這我做不到!”
“做不到的結果就是你隻能待在這裡,連學生都不願意聽你說話,閒到隻有教鳥念詩。”
同僚歎了口氣,勸著說:“肅山,必要的妥協是必要的。你想想,當年尚書大人看中你,覺得你是少有的務實派,力排眾議提拔你,說是對你有知遇之恩,也不為過吧?
“結果你一下子把人得罪光,從此在這裡做了十多年冷板凳,對不對得起尚書大人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
“……”
被同僚提到當年的恩師,嚴仲不說話了,顯然是被戳中死穴。
半晌,他道:“尚書大人是對我有恩,但也不是他說什麼,我就非得照著做的。
“結黨營私是小人之行,我敬重尚書大人,但不是事事對他言聽計從的黨羽,我隻為國家和聖上效命!”
“你啊,讀書讀得太死了。”
同僚歎氣。
“你想想,你這樣的君子隻想清高獨行,可朝堂那些你認為的小人……個個都是抱團的。我等若不團結起來,如何鬥得過他們?難道你指望大家平時從來不互相交流想法,但一到朝堂上,就忽然萬眾一心、合力對抗佞臣賊子?”
“大家都是人,不是你這樣的棒槌,若沒有彆人認同過的底氣、不知道出頭能不能有人支持,會害怕的啊!事先若不謀定策略,就算其實有不少同道者,也隻是一盤散沙,像孤狼一樣一個個地上去對抗,威勇有餘,卻隻是送死而已!”
“……”
嚴仲又搭不上話。
同僚道:“既然你不反駁我,就說明你這十幾年也不是什麼都沒在想的。你再好好考慮考慮吧。對了,告訴你個好消息。”
同僚示意嚴仲靠近,然後在他耳邊道:“齊相率領一眾禮部官員向聖上上了書,明年的春闈,終於要改革了!
“——以後科考會更重經賦,詩文的內容大大減少,題目也會偏向務實,不似往年都是風花雪月。”
嚴仲聽完大吃一驚:“那個齊慕先竟——?”
齊慕先是現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就是俗稱的宰相。
自當年神機清相謝定安之後,他是方朝名聲最赫的宰相,已在此位上坐了十二年之久。
齊慕先是完全寒門的出身,如今卻身居如此高位,在讀書人中很有威望,不少寒士將他當作畢生榜樣。
“沒想到吧?齊慕先雖然在主戰主和的問題上與我們想法差異太大,但在科舉改革的問題上和我們戰線是一致的。”
同僚笑道。
“這浮誇不實的破考試製度早該改改了!”
“所以,你給學生提的建議,全部是對的。他們若是不聽你的話,等看到題目,全都要後悔。”
嚴仲目瞪口呆,這喜訊來得太突然,倒讓他無措起來。
同僚說:“這事還沒定下來,但既然是齊相提的,多半能落實,你可彆外傳。不過我信你,就你這死腦筋,大概所有官員都給學生透題了,你也不會透。”
嚴仲定了定神,重新板起臉來,吹了吹胡子,道:“哼,這算你說對了。考試本就是該憑真本事,走歪門邪道算怎麼回事?”
“可惜不是人人都這麼想。”
同僚搖了搖頭。
他問:“對了,依你看,等製度改革以後,太學還能有幾個有潛力、能適應的學生?”
嚴仲不客氣地道:“沒幾個了,按製度考了這麼多年,一個個都在琢磨應試技巧,讀了十年書,十年都在學怎麼考試,突然換考題形式,等於從頭來過,全都活不下來。”
他想了一下,又說:“不過秦多齡的兒子秦皓,還算不錯,他當年跟甄奕學過,得了甄奕三分本事。
“甄奕這個人有點牆頭草,在官場上總是渾水摸魚明哲保身,但教學生是真心的,我看了幾個白原書院被他點過的人,大多都不是隻會賣弄文辭的空架子。”
同僚說:“哪幾個好的,你提前記一記,看能不能招攬到我們這邊。”
同僚話音未落,嚴仲的臉又黑了,儼然是不願意。
“算了算了,不指望你。”
同僚見狀,擺擺手,準備換個話題。
這時,他又想起什麼,說:“說到甄奕,他的關門弟子謝知秋,文章寫得確實好,應該會對你的口味,你若有空,可以讀讀。隻可惜是個女孩子,如果是個男子,必定前途無量。”
誰料嚴仲想都不想便拒絕道:“我聽說過這個人,但女人寫的東西,我不看!
“如今國難當頭,邊境頻繁摩擦,這幫士人不見辛國橫軍十萬在我方朝邊境,不見我國國庫日益空虛尖刀已懸發頂,反倒有空在梁城吟風弄月,吹捧女人!這風氣實在太壞,哪裡還有男兒的陽剛之氣?”
同僚皺起眉頭,說:“你話不要說得太絕。說實話,我看之前也有輕視,但看了覺得,能被甄奕破格教導的女孩,確實有獨到之處。”
“有什麼獨到之處?我不看這人的文章,但她的《秋夜思》傳得滿城都是,我女兒非要買她的詩集,一天到晚要讀十多遍,我不看也要進我耳朵裡。這人文思是還可以,但也隻是女兒家的小情小調罷了。”
“隻是一篇《秋夜思》,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同僚說。
“這個謝知秋是個少見的多麵手,什麼風格的文章都會寫。嚴肅的她也有,隻是看的人相對少,沒有這些詩文這麼容易傳播罷了……也罷,你是個榆木腦袋,我跟你解釋什麼?鳥還我,我回去了。”
二人不歡而散。
嚴仲沒了八哥玩,自覺無趣,在涼亭也沒意思,便回了書閣中去。
書閣中還有其他太學博士,但他們與嚴仲關係大多不好,見他過來,眼皮都不想抬。
過了老半天,才有一個人跟他說:“老嚴,剛才有個學生送了兩篇文章,說想讓你給指點指點。看你不在,他文章放下就回去了,你自己瞧吧。”
“啊?哦。”
嚴仲隨口應下,隨手去拿。
他對這太學的學生意見很多,可給他們評卷看文章,卻比其他先生要認真得多,指望著多教一教,能出幾個對國家有益的棟梁之才。
眼下,他將這卷子一翻開,先眼前一亮,因為字寫得實在漂亮,且卷麵少見得乾淨,一氣嗬成,竟連個頓筆都沒有。
嚴仲下意識地去看署名,隻見落款有一個紅色小章,旁書三個小字——
蕭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