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秋走後,嚴仲的同僚回來,對這“蕭尋初”竟敢對先生擺臉大吃一驚,心說果然是個紈絝少爺,脾氣和秦皓那樣的好學生還是有些不同的。
不久,同僚也告辭歸去。
客人都離開後,書房裡隻剩下嚴仲一個人。
說實話,從蕭尋初離開後,他就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太明白對方對他說的話,也不明白蕭尋初為什麼會對他看不看女兒的文章有那樣的反應。
實際上,嚴仲之前並未多麼關注這個小女兒。
一來,他已經有兩個兒子,教養兩個大兒子還來不及,分不了多少心思給小女兒。
二來,他認為大丈夫不該管婦孺之事,女兒也不是兒子,將來用不著出人頭地,還是交給母親教導比較好。
在他這個印象中,這個小女兒就是個平平無奇的小姑娘,平時喜歡布娃娃,最常做的事就是跟著她母親縫縫補補做針線活,性格還有點靦腆,實在丟進人堆裡都找不出來,普通得很。
所以,他自不認為這樣一個小姑娘能寫出什麼出彩的東西來。
不過,既然“蕭尋初”表現得那麼古怪,他疑惑之下,姑且還是拿起這篇文章一讀。
誰知這一讀,嚴仲就愣住了。
嚴靜姝是嚴仲的女兒,困於家中少有外出,能獲取的信息有限。
是以,她平日裡讀的多是嚴仲書房裡的書,聽的多是父親的思想言論,就連對寫作的理解,也多來自父親點評其他學生卷子時的教導。
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覺,可是,她一落筆,寫出來的內容,簡直就像將自己的想法、依照父親喜歡的風格雕刻而成。
這麼多年來,讀過成百上千的文章,嚴仲居然還從未見過有誰能寫得如此合他心意。
當然,十四歲的半大小孩,又是初回寫作,筆觸難免有生澀幼稚之處,可即使是嚴仲,也明白不該在這種地方對嚴靜姝過於苛刻。
要知道他過往心思都放在兩個年長的兒子身上,幾乎沒怎麼教導過這個小女兒,連她究竟是何時學了這麼多、又是從何處學來的技巧都不知道,她能寫成這樣,已經非常出人意料。尤其是此文字裡行間皆是誠意,乃是真心而為,嚴靜姝不必參加科考,也不會學那些舉子鑽研考試技巧,寫出來的內容倒比她那兩個絞儘腦汁擠字、滿心考試成績的兄長,要來得自然真誠,猶如未經打磨的璞玉。
嚴仲哪裡想得到自己這個貌不驚人的女兒,竟寫得出這樣的一篇文章?
他舉在手中,看得呆住,總算明白蕭尋初那句“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是什麼意思。
不知多久。
“爹爹。”
忽然,一聲怯生生的低喚,喚回了他的神智。
嚴仲一抬頭,才發現嚴靜姝不知何時到了他麵前。
“姝兒。”
嚴仲愣愣地喊了聲女兒的小名,態度倒比平時溫和。
他問:“你何時來的?”
嚴靜姝回答:“我、我剛剛才進來,可能是爹爹太入神了,才沒聽見吧”
她不想在這個話題上久停,看向父親手中文卷,羞澀地問:“這篇小論是我昨晚寫的,爹爹覺得……我寫得如何?”
嚴仲略略出神,口中道:“很好,寫得很好……”
他與女兒交流得少,對她有點生疏。
如果這篇文章是與嚴靜姝一般年紀的男孩所寫,他一定會欣慰地拍對方的肩膀,誇對方是難得的經世之才。
可是現在寫出來的卻是他女兒,他以前根本沒想過女人會寫出這樣的文章,再想自己的女兒竟然不能入仕,一時百味交雜,想要誇誇她,都不知從哪裡開始誇起。
反而是嚴靜姝忐忑地問他:“爹爹覺得,這文章可有什麼需要改進之處?將來,我想寫得更好些。”
嚴仲回過神。
“有,有的。”
他想了想,對嚴靜姝招招手,道:“你過來,有幾個地方有小問題,我詳細給你說說。”
嚴靜姝點頭,乖乖跑過去,站到父親身邊。
嚴仲單手持卷,細細給她講解起來。
*
數日後。
謝知秋雖婉拒了嚴仲將自己收作學生的想法,但嚴仲為人剛正,倒不至於因此就不再給她建議。
於是,過了兩日,謝知秋又受邀再次來到嚴府,將上回沒有評完的卷子評完。
中間,嚴仲有事再次離席。
謝知秋留在書房中等待,倏然,她聽到書架後響起一個小小的女聲道——
“蕭、蕭公子。”
謝知秋驚訝地循聲看去,沒想到書房裡還有彆人,而且聽聲音是年輕女孩。
以嚴家的家庭結構,在嚴家能發出這樣聲音的,多半隻有嚴先生的小女兒。
謝知秋一頓。
她知道嚴家家風嚴肅,以嚴先生的性情,大概不會允許女兒與外男獨處。
謝知秋猜測多半是偶然被困在這裡了,將心比心,如果是她自己陷入這樣的困境,大抵苦惱。
於是她將手中書一合,友善道:“我去尋嚴先生,現在附近沒有人,嚴小姐趁此機會離開吧。”
言罷,謝知秋抬步要走。
“等、等等!”
但她還未走遠,已被對方喊住。
嚴靜姝上回的確是被困在書房裡了,但這回並非如此。這一回,她是得知“蕭尋初”今日會來,特意守在這裡的。
厚重的大書架後,嚴靜姝滿麵通紅,緊張得滿手是汗。
她是積攢了很久的勇氣,才敢冒險找這麼一次機會、來與蕭尋初搭話的。若是被父親發現,非得打斷她的腿不可。
可是有一句話,她無論如何都想對對方說。
嚴靜姝細細地出聲道:“蕭公子,上回多謝你,在我父親麵前,替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