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鋪天蓋地的“萬歲”呼聲中,天子起駕回宮。
待回到書房,天子坐下,方覺舒了口氣。
日漸炎熱的夏天,天帝的書房早早上了冰,以保證溫度維持舒適。
內侍官極有眼色,按照帝王的習慣,奉上水果茶點。
皇宮裡永遠不會有糧災,能送到皇帝麵前的東西,無疑都是最好的。
果盤裡有北方上供的蜜桃、枇杷,還有南方上供的櫻桃、龍眼。
唐朝楊貴妃最心愛的蜀地荔枝,在當今宮廷也已成了過時的二等品。時下最流行的是嶺南來的陳紫荔枝,顆顆都是玉潤通透,有如明珠,是快馬加鞭從南方千裡送來,不知跑斷了多少馬腿,如今才能水靈靈地供在晶瑩剔透的琉璃果盤上。
皇帝看到這樣大小的荔枝,隻是習以為常地剝了一顆,將核吐在精致的青瓷渣鬥上,還嫌汁水多有點臟了手。
吃過水果,年輕帝王又呷了口茶。
宮中今日上的茶是剛送來的禦苑玉芽,摘好的茶芽隻取最嫩的部分,經過十餘道嚴格的工序和數度烘茶,才得精華的一餅。
若在外頭,這是平民百姓耕耘一輩子也買不起半餅
的千金難得的好茶。
可是皇帝卻隻喝了一口,就歎氣道:“不及龍團勝雪。”
言罷,他就放下茶盞,不願再喝了。
內侍官連忙賠笑臉,弓著背上來,將整壺茶換了。
皇帝批了兩本折子,覺得有點累了,暫且放下,換了張紙,開始練起書法來。
寫了幾個字,皇帝自己甚為滿意,問內侍官道:“董壽,你看朕這幾個字,寫得如何啊?”
內侍官立即上前,湊頭一看,便驚呼道:“好字啊!陛下之字瀟灑清逸,似乎仿得是前朝名士曾遠之,尤其是這個‘千金散儘還複來’的‘儘’字,這兩點有力而不失飄逸,很顯功力,又與詩意相符。”
皇帝愉悅地頷首。
誇人人人都會誇,可是瞎誇、盲誇,他是不喜歡的,一聽就知道是在拍馬屁。而這董壽,非但會誇,還總能誇到點子上,既能看出他的用心之處,又懂他的巧思,讓他時常有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很是舒服。所以,他願意將董壽留在身邊,享受對方無微不至的服侍。
皇帝心情又好起來,正想再說幾句自己這書法的妙處——
忽然,外麵有人來報道:“陛下!張尚書來了!”
皇帝一聽這個名字,剛好一點的情緒又煩躁起來。
他有點不耐地問:“他有沒有說,找朕何事?”
來人彙報道:“好像還是老樣子,他說辛國軍隊日益壯大,又列兵我國邊境,衝突頻發,十分危險。請求陛下重視軍備,適當進行軍事改製,放權給守關將領,必要的時候出擊迎戰。”
皇帝一聽就不高興了,擺擺手道:“說朕不舒服,讓他回去。”
說老實話,他彆的都不怕,就是很怕那些主戰派。
辛國危險,邊關重要,要壯大方國軍隊,增強軍備,保衛疆土和百姓。
這些大道理,他聽得耳朵都要長老繭了,又不是不懂。
可是他們這些主戰派官員上書容易,他作為天子卻麻煩得很。
辛國這些年來日益強大,軍力遠勝於方國。
方國之所以能與之和平共處,就是因為方國安分守己,多年來主動向辛國上供,且重用主和派官員不斷在其中周旋,讓辛國覺得與其滅了方朝,倒不如留著好處更多。
在這種情況下,一旦他露出苗頭倒向主戰派,一定會令辛國不滿,兩國關係又要緊張。
說實話,他雖然不喜齊相專權,想用製衡之術奪取權力。可是,在主戰主和這件事上,他的確是偏向以齊慕先為首的主和派的。
他雖是天子,但有很強的逃避心理。
現在的日子這麼舒服,有吃有喝,美酒在手、美人在懷,乾嘛非要打仗呢?一旦打仗,國庫就要燒錢充實軍備,每天還得看戰報。
去不去前線也是個大問題。
不去吧,打仗贏了,大家都誇將領厲害,把他這個皇帝撇在一邊;打仗輸了,大家卻要追究他這個皇帝的責任,怪他指揮不力,又貪生怕死不肯去前線。
但要是去,且不說他壓根不知道怎麼打仗,光是想想每天都要行軍奔波,就覺得累得不行,而且到了戰場上,搞不好真的會中箭受傷啊!萬一死了怎麼辦!哪兒有在宮裡舒服!
至於那什麼北地十二州……
昌平川一戰都是他出生之前的事了,打從他記事起,方朝的國土就沒有這十二州啊,現在還有沒有,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那種遙遠的土地,看不見摸不著,對君王來說有什麼用呢?隻要讓士兵將梁城守得密不透風,他這個皇帝就能一世享樂無憂了。
誠然,這些年辛國虎視眈眈,要的歲貢越來越多,獅子大開口胃口越來越大了。
不過這點數額,隻要找點理由增加百姓的稅賦,總還是能夠湊齊的。
老百姓想來也不想打仗,既然用錢可以買到太平,何必真刀真槍去與辛國的騎兵搏命呢?
宮中內侍知道皇帝的心思,溫順地低頭應道:“是。”
說著,他轉身出去驅趕張尚書。
而天子被這麼一鬨,心情也有點不好,又剝了個荔枝吃。
董壽看出天子的心思,體貼地去為天子扇風。
然後,他想了想,湊到皇帝耳邊,說:“陛下,批這麼久折子,也該休息一下了。季妃娘娘最近正在學丹青,說是看了陛下的畫好,想請陛下指點指點呢。”
“哦?她那點耐心,還能學畫畫了?”
天子一聽,來了興趣。
其實他知道,這多半是妃嬪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弄出的小花樣,不過他不介意,反而享受這種若有若無的討好,當作是一種房內之樂。
皇帝起身道:“走,去看看。”
“是。”
董壽微笑著跟上,準備為帝王擺駕去後宮。
說來不巧,或許是因為缺覺少眠,天子一站起來,就感到心跳猛然加快,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接著喉嚨忽然湧上一陣澀意,他猛地咳嗽起來——
他在朝堂上是裝的,這回,可是真的了。
內侍官董壽大驚,忙上前安撫皇帝,擔心地問:“陛下,您可還有不適?為了江山社稷,您千萬要保重龍體啊!可要讓膳房給您熬些梨膏糖吃?”
皇帝擺擺手。
他這是舊病了,從小一病就吃梨膏糖,就算禦膳房有千百花樣,他也要吃吐了。
他說:“到季妃那裡再說。”
說著,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可是這步一邁,他忽然感覺不行了。
整個人頭暈目眩,喘不上氣,饒是他自幼多病,也沒想到急症會來得這樣突然而迅猛。
皇帝隻覺得眼前一黑,人已站不住了,雙腿一軟,倏然倒下——
周圍內侍官俱是大驚,急急上前道——
“陛下!”
“陛下!”
“陛下,您醒醒……”
“陛……”
*
天順二十二年,六月十二。
方安宗突發疾病駕崩,年僅三十二歲。
次年,在顧太後與齊相共同主持下,安宗胞弟濟王順利繼位,改年號為寧德。
坊間門相傳,濟王才學不及其兄,但性情開明溫和,尤喜微服私訪探知民情。
新君年輕而樂於試新,膽量迥異於方朝此前數代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