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平章事大人午飯吃過了嗎?”
“吃了吃了,嗬嗬,多謝參知政事大人關心。”
兩人假模假樣地寒暄幾句。
兩人交談時,周圍的宮人都低著頭靜默不語,在春池般平靜的氣氛下,是人儘皆知的暗潮洶湧。
如今的朝堂,可謂風雲莫測。不少官員都在觀望,不敢輕易論斷。
在齊宣正的大案發生後,齊家無疑大受打擊,哪怕是齊慕先,他在朝堂上的威望和在民間的聲譽,都不可能完全沒有受損。
然而,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像齊慕先這樣的大駱駝,即使瘦死,也仍是馬驢之流難以望其項背的龐然大物。
誰都沒有想到,那日在公堂上,齊慕先竟能狠心大義滅親、手刃親兒。
聖上念及當年的情誼,明麵上仍然奉齊慕先為師、為長,與過去無異。
不過,齊慕先畢竟曾有過疑似試圖皇帝欺瞞的舉動。
君臣之間一旦生出嫌隙,就像摔碎過一次的白玉,就算勉強拚湊複原,上麵的裂痕仍然存在,不可能完全修補。
以前,齊家一家獨大,隻手遮天。
齊宣正出事之前,從他的職位和升遷路徑來看,他都極有可能是作為下一任同平章事在接受培養的。
而現在,齊宣正已死,齊家後繼無人。
正當朝中官員觀望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變化的時候,皇上手一抖,竟直接將“參知政事”這個位置交給“蕭尋初”來坐。
參知政事這個頭銜,在民間,一向有“副相”之稱。
這是除了同平章事以外,在朝中職權範圍最廣的位子,可以和同平章事一同入政事堂,與皇帝共同商議天下事務。以前有無數同平章事,都是經過參知政事以後,走到仕途的頂點的。
說白了,這就是“預宰相”。
皇上給了“蕭尋初”這個頭銜,他的用心、他接下來打算用誰來接齊慕先的班,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齊慕先權勢滔天這麼多年,看不慣他的人不少,隻是礙於形勢不敢明著與他為敵。
而如今,趙澤對謝知秋的器重大家有目共睹,過了這麼多年,朝中終於出了一個敢於與齊慕先對抗的新貴,立即就有一批忍氣吞聲多年的官員出於對齊慕先的厭惡,倒向了對齊慕先威脅最大的謝知秋。
結果,經過幾個月的陣營變換,朝中逐漸兩分天下,親近齊慕先與親近謝知秋的兩派人,儼然已呈分庭抗禮之勢。
說實話,就連謝知秋本人,都為自己能這麼快走到這種位置上而吃驚。
兼之齊宣正的事,她現在與齊慕先見麵,不得不比以往更加謹慎。
她遲疑了一下,道:“前兩日早朝時,多謝同平章事大人支持我的想法,沒想到大人出言相助。”
齊慕先在朝堂上也比過去低調很多,不再恣意地發表觀點。
謝知秋這幾個月一直引導趙澤進行各種
改製改革,很多人看她不順眼,並試圖鼓搗齊慕先出來與她為敵。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齊慕先並未順他們的意,反而對趙澤采用極為包容的態度,皇帝說什麼他都讚同,讓試圖慫恿齊慕先衝鋒陷陣打壓蕭尋初的人大為失望。
“欸,這算什麼,老夫不過是實事求是罷了。”
齊慕先笑嗬嗬地捋著胡子,麵上一片和藹,滴水不漏。
他一頓,甚至主動提起兩人之間的過節:“蕭大人不會是覺得,由於蕭大人當初主審了老夫那逆子的案子,老夫就會將逆子的死歸咎到蕭大人頭上,對蕭大人心懷成見吧?”
謝知秋:“……”
齊慕先的態度看上去和過去沒有任何區彆,他仍舊笑著,十分豁達地道:“若是如此,那蕭大人未免將老夫想得太小氣了!
“老夫動手殺那逆子,是那逆子有錯在先,而不是蕭大人這個主審官的問題。
“蕭大人堅持審理此案,是為了黎民百姓、天下安寧,而老夫當時那樣做,亦是如此。
“你我都是朝廷的臣子,本應以天下蒼生為重,在大義麵前,老夫的一個兒子,又算得了什麼呢?隻要能保江山太平,老夫舍一子,也就舍一子罷。”
謝知秋聞言一震。
她不太信齊慕先對她說的是真心話。
但兩人走到這個地步,齊慕先當著她的麵,竟然仍能表現出這等程度的冷靜和客氣,也足以讓謝知秋心生震撼。
她道:“同平章事大人這樣的氣魄,晚輩敬佩。”
齊慕先笑笑,說:“老夫也不是沒有私心的,若非不知道逆子鑄成的是如此大錯,老夫起先也不會想請蕭大人私下了解此事,一念之差,差點就破壞了蕭大人的原則……實在抱歉。好了,話不多說,老夫不好讓皇上久等,就先走了。”
“同平章事大人慢走。”
謝知秋望著齊慕先的背影,眯了眯眼。
說實話,齊宣正那樁案子,看似了結,實則還有疑點,一直讓謝知秋費解。
首先,裕王被一箭射死,樂坊賭坊被燒,一切線索全斷。
像這樣大規模的計劃,背後不可能無人操縱,而裕王受到五石散的牽製,其後也必定有黑手。
辛國遠在千裡之外,弄不到這麼細,必定有梁城的人在替他們做事,而且此人不是等閒之輩。那麼,真正主導此事的人,究竟是誰?
其一,在樂女案升堂之前,曾有兩批人試圖偷走樂女身上的密信。
一批不用問,一定是裕王派來的。
那麼另一批,是來自哪裡?
這兩批人居然彼此之間會有衝突,難不成他們事先沒有說好……這就是說,連裕王都不太清楚密信背後的人究竟是誰嗎?
其,齊慕先殺齊宣正的態度,在謝知秋看來不太正常。
與其說是殺一子向皇帝獻忠,更像是……
謝知秋眼神愈發深邃。
實話實說,她懷疑齊慕先,
隻是手上沒有任何可以應證她想法的證據。
齊慕先過於狡猾,如果真的是他,那這尾斷得實在太乾淨了。
謝知秋皺起眉頭。
無論此案背後與齊慕先有沒有關係,毋庸置疑的是,她和齊慕先之間的矛盾已經沒有任何調和的餘地。
將來他們勢必會有一戰,且是你死我活。
在此之前……
她必須積蓄足夠的力量。
*
在這個時候,在離兩人較遠的地方,謝知秋沒有注意到,當她凝視齊慕先的時候,有另一個人,也在凝視她。
龍輿之內,熏香淡霧飄散,隱約透著禪意。
顧太後素手撩開車簾,莊素的眉眼冷冷看著車外遠景。
車內肅靜,太後不說話,無人敢出聲。
良久,才聽顧太後道:“那就是朝中風頭正勁的新任參知政事蕭尋初?”
侍女忙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