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尋光一時失言。
他是將軍長子,在戰場出生,在沙場長大,他從小立誌要成為將軍、保家護國,連因此被父親鞭打,他都咬緊牙關不放棄。
哪怕最後明麵上從了文,他背地裡都要組織義軍,冒天下之大不韙,保護心中想要保護的江山。
要說誰是主戰派,誰是主和派,蕭尋光絕無可能是後者。
但這一刻,聽到謝知秋之言,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謝知秋已經將利弊分析得很清楚了。
朝堂之前的誤判、民間百姓的強烈意願,以及君主對邊境被擄掠的震怒,都倒向了同一個結果——
激烈主戰,是當下對謝知秋而言最有利的選擇。
無論這個決策最終對不對,它都極有利於文官以此為借口獲得權勢。
對謝知秋這樣被朝廷排擠的女人來說,這種機會千載難逢。
蕭尋光學過文,做過官,他對官場不是一無所知——
一個判斷對不對其實有時候沒那麼重要,但是能不能憑此樹立一個目標,再憑此獲得權力是很重要的。
因為權力一旦落到某一個人手上,再拿出來其實很難。
上級做錯了判斷,完全可以把責任全推給下級,聲稱自己方向沒錯,是執行的問題,以至於難以追責。
甚至於結果還沒出,拿到權勢的人已經在朝中排除異己,將不是自己的人都殺完了,哪怕最終發現一開始的判斷是重大失誤,自己人也不會出來指責自己人。
對朝中人來說,隻要拿到權勢,他們就可以盆滿缽滿、吃香喝辣,至於真正要在戰場上送命的將士、民兵,要為此承擔後果的百姓……
蕭尋光急得脫口而出:“謝姑娘,現在其實並不是時候——”
謝知秋在這時轉過身來,讓蕭尋光得以看清她的眼睛。
蕭尋光愕住。
蕭尋光認識的大部分官員,隻要進入官場,眼神都會漸漸變得渾濁,並在各種功名利祿麵前逐漸變得麻木。
可是謝知秋這雙眼睛,縱然沒什麼感情,卻十分清澈,宛如倒映一片碧空的澄透湖麵。
不等蕭尋光說完,謝知秋已輕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蕭公子果然深得父親真傳,並不是蠻將。”
謝知秋說。
“……蕭大公子彆擔心,我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
她停頓了一下,道:“我終究不是什麼全知全能的神,不可能知道所有事情。我讀過兵法,但自知對戰場不了解,所以關於方國和辛國的局勢問題,我之前谘詢過令尊蕭斬石將軍。”
說到這裡,謝知秋垂下眼睫。
若要問世上誰對辛國、對北地十二州最有執念,蕭斬石必定榜上有名。
然而,哪怕是這個最想奪回十二州的人,對方國和辛國當下的局勢,也是這麼說的——
*
“謝家姑娘,你可有聽
過‘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這句話?”
蕭斬石對謝知秋主動來將軍府向他請教問題,顯得十分驚訝。
對蕭斬石來說,謝知秋這姑娘的身份著實有點詭異。
她當了自己好幾年“兒子”,自己竟一點兒都沒發現,作為父親,從個方麵來說都實在是過於失職。
後麵恢複身份,這姑娘又成了他的“準兒媳”,這就更不知該怎麼相處了。
好在,蕭斬石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不會因為區區一點人際關係就動搖。
他稍微定神,就將謝知秋這小姑娘當作一個正兒八經的官員來看待,於是思考之後,他問了謝知秋這樣一個問題。
謝知秋略一回憶,便回答道:“這是《孫子兵法》‘形’一篇中的句子。”
“不錯。”
蕭斬石不由高看她一眼——
儘管他是武人,但從言語談吐中,他就能清晰地感覺到,謝知秋這姑娘是有真才實學的,那所謂的“才女”之稱,絕非浪得虛名。
謝知秋還在假裝蕭尋初的時候,蕭斬石就覺得“兒子”比過去沉穩聰慧了許多,現在知道謝知秋的真實來曆,他不由對這女孩愈發欽佩。
蕭斬石道:“這句話說的是,能打勝仗的軍隊,是先保證自己可以勝利,而後再去打仗;而打敗仗的軍隊,是先去打仗,然後再謀求勝利。”
言罷,他細細解釋起來——
“二十多年前我帶兵的時候,昌平川一戰還沒過幾年,北地十二州剛被辛國占領,百姓仇恨未消。
“我用的是北地的兵,他們不少人有故土被侵占的仇恨,願意為朝廷效命獻忠。
“而辛國由於常年南征北伐,兵力已經疲憊不堪,更彆提他們四處侵占之地內部矛盾激烈,反複出現內部起.義。”
蕭斬石頓了頓,才繼續往下說——
“辛國士兵是人,而不是某種國家或者民族符號。”
“他們也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欲。”
“在當時,其實有相當一部分辛兵在內部都不支持辛國繼續打仗,對自己的宗族朝廷也有不滿。所以我隻要下令不殺戰俘,不少人一看形勢不對就會主動投降,我軍即可不戰而勝。”
“那個時候我出兵起戰,在開戰之前,我幾乎就可以有十成把握,我們一定能贏。”
“很多人認為武將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還認為我用兵如神,是個戰爭天才。”
“但實際上,在我看來,打仗不是靠蠻力,而是靠腦子的。而我當初能節節勝利,憑的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而是天時地利人和。”
不過,蕭斬石話說到此處,麵上卻憂色更濃。
“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