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蕭靈陽聽到了。
聽到了多少？
誰指使他來竊聽這座大殿？
林疏一邊注意著蕭靈陽的一舉一動, 一邊飛快想著這些問題。
他不相信以蕭靈陽的心思，會想到監視皇後, 這不是他會做出來的事情。
隻見蕭靈陽倚在棠花樹下，魂不守舍地望著草叢裡的落花，他眼中的神色很複雜, 複雜到了林疏沒有辦法形容的地步, 他拳頭微微收緊，發著抖, 嘴唇抿緊, 臉色蒼白。
知道母後不想讓自己當皇帝, 而是想讓彆人去當, 和姐姐其實是哥哥……這兩件事, 哪個的衝擊力大一些？
又或者，從來萬事不管的蕭靈陽，突然意識到了這個世界並不是他以為的那個樣子？
林疏在心裡默默給弟弟點了一根蠟，分出注意力轉回大殿裡。
皇後讓淩鳳簫走到了她麵前, 握著他的手, 已經將具體的計劃交代完了。
淩鳳簫微微垂下眼：“是。”
皇後撫了撫他的頭發：“你能明白母後的苦心便好。”
“但兒臣有一請求。”淩鳳簫道。
皇後：“嗯？”
淩鳳簫道：“眼下，大巫身亡, 北夏大亂, 戰機正好。兒臣自請領兵出征，踏平北夏。收複四海之日, 再登基為帝。”
皇後問：“勝算有幾成？”
淩鳳簫道：“九成。”
皇後沉思一會兒, 道：“也好。”
又道：“不知簫兒想以女身還是男身領兵？”
淩鳳簫道：“先以女身領兵, 戰場上若有機會，便使淩鳳簫戰死沙場，蕭韶力挽狂瀾，其餘種種，全憑母後安排。”
皇後點了點頭：“此舉倒是周密，我自會安排妥當。”
淩鳳簫：“多謝母後。”
這廂商議停當，皇後塗著丹蔻的纖纖玉指，握在了案上的詔書上。
皇帝死前立下的詔書，自然是安排即位的事宜。
隻見她眼中不見喜怒，將那詔書放在宮中長置的永明燈上。詔書是絹製，遇火即燃，火舌猛地竄起，不消片刻便將那形製莊重的遺詔焚成灰燼。
灰燼在香爐的白煙中嫋嫋而落。
淩鳳簫道：“兒臣有一事不明。”
皇後的眼睛轉向他這邊，平淡無波的神色中添上幾分溫度，溫聲道：“何事？”
“兒臣少年時，為女身一事，多有怨言，母後與母親卻毫無動搖，如今我早已不再執著此事，母後卻忽然要我以本來麵目示人。”淩鳳簫淡淡道：“是因為此事不能被父皇知道麼？”
停頓片刻，他又道：“但山莊武力如此高強，若果真對皇室不滿，脫離便是，又畏懼何事呢？”
皇後定定看著他，眼裡盈了一泓悲不能抑的秋水，半晌，將他摟進懷裡：“母後自然有自己的苦衷，莫要問了。”
淩鳳簫亦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道：“冒犯母後，兒臣知罪。”
“無妨……”皇後的情緒似乎有些失控，收回手，靜默片刻，才恢複過來，最後道：“好好待靈陽。”
淩鳳簫道：“我會的。”
皇後點了點頭，隨後說起皇帝的葬禮各項事宜，大部分時間是她在說，一切流程仿佛早已準備好了一樣，隻需要過上一遍，淩鳳簫時不時“嗯”一聲。
交代完畢，皇後道：“你似乎有些乏了，早些回去梧桐苑歇息吧，宮裡一應事務俱有母後操辦，不必擔憂。”
淩鳳簫道：“兒臣想與父皇待一會兒。”
皇後歎了一口氣：“那母後先回後殿料理喪具。”
淩鳳簫應了一聲是。
皇後理了理流霞一樣的衣襟，便起身往後殿去了，林疏望著那個儀態萬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重重珠帷簾帳後，最後拐過一個彎，徹底消失。
皇帝床前的淩鳳簫望向了他所在的方位。
林疏心知淩鳳簫現在的修為，要察覺自己的存在實在易如反掌，便也就落了下來，走到淩鳳簫身邊。
淩鳳簫握了林疏的手。
林疏體會了一下這雙手的溫度，又看看淩鳳簫眼底隱約流動的血色，知道這人的狀態又不大好了。
皇後隻知道自己是在明亮溫暖的大殿裡與兒子推心置腹款款而談，哪裡知道淩鳳簫眼中的世界就是一片血海，他身處滿是屍骸的血海之中，耳邊充塞著萬千怨鬼哀嚎，神智時時刻刻都有可能被世間萬民的怨氣所吞噬——還要在臨界點一邊維持清醒的神智，溫良的儀態，一邊聽皇後計劃著怎樣偷天換日。
愛潔者，往往陷足於泥沼，欲逍遙者，往往被縛於塵網。人在江湖，命不由己，換成朝堂宮廷，也是一樣。
淩鳳簫輕輕靠在他肩上，他把這人往懷中摟了摟，有規律地順著毛。
十五六歲時，他們相識未深，有人說他這一生不過身不由己四字。
那時候，林疏以為這不過是偶發感傷，無憑無據的自嘲，現在想來，這句身不由己，確實就是這樣從始至終地貫穿了他的一生。
淩鳳簫並不喜歡這個世界，林疏是知道的。
方才在梁上時，他想，皇後為何要繞這麼大一個彎子呢？
直接告訴他，人間的皇朝奪走了天道的氣運，容不得鳳凰這樣的先天血脈存在，鳳凰嫡脈的男孩子不允許活在世上，或者再告訴他，鳳凰血脈需要氣運的滋養，若不做人皇，不去獲取人皇的滔天氣運，鳳凰血脈覺醒之日便是枯涸之時，豈不是比方才那樣的勸說更奏效些麼？
可那時，看見淩鳳簫的眼神，他就又明白了。
淩鳳簫這樣的人，他不是為了自己活著的，他對這個人世沒有留戀，對世上的人沒有眷愛，假若要麼當人皇，要麼死，這人可能也不會去當皇帝，而是逍遙幾天，安靜等死。
最近他變成了世間怨氣的化身，有些地方已經不大像人了，更加厭世。
皇後約莫是太了解自己的孩子了，知道想要讓他乖乖當皇帝，隻能想方設法去絆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