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疼。”她搖搖頭,“說來奇怪,我聽說醉酒之人都要頭疼,我這般安然無恙,莫不是天賦異稟?”
想起昨夜替她按磽的折騰,霍留行覷她一眼:“是,你往後再多喝一些,還能更上一層樓。”
沈令蓁把頭搖成撥浪鼓:“不喝了,我再不敢喝了。”
霍留行看她埋頭舀羹,心虛又乖順的樣子,搖了搖頭,真覺自己像養了個閨女。
午膳用到後半程,空青來了,找的卻是沈令蓁:“少夫人,二姑娘在外頭找您。”
她還沒應話,霍留行先冷冷道:“她最近粘你倒粘得挺勤快?”勤快到連他這個兄長的字都敢隨便賣了。
“小姑娘成天待在宅子裡無趣嘛。剛好我也閒。”沈令蓁解釋,又轉頭問空青,“二姑娘可是有事?”
“二姑娘說一會兒想上街去,但大姑娘傷剛好,沒興致出門,她便來問問您要不要一道。”
沈令蓁眼睛一亮,又黯下去,偏頭看了眼霍留行。
雖說西北此地不重男女之防,但她畢竟從小長在汴京,這拋頭露麵的事,習慣了不由自己做主。
霍留行看了眼窗外高懸起的日頭:“這時辰外頭很熱,你不會中暑氣?”
“我沒這麼……”
“嬌弱”二字還未出口,沈令蓁自我衡量了一番,想到從前並非無此先例,便道:“那好吧,我不去了。”
“你還因噎廢食上了?”
沈令蓁奇怪地看著他,想霍留行怎麼突然變得跟她阿爹一樣婆婆媽媽了。
她撇撇嘴:“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郎君叫我怎麼辦?”
“喝了防暑的茶湯再去。”
她立時喜上眉梢:“郎君真是足智多謀。”又交代空青,“與二姑娘說一聲,我一會兒就來。”
霍留行想了想,回頭問京墨:“今早定邊軍那邊送來的信報,不是急信吧。”
“不是,但小人方才看了一遍,發現幾處可疑,可能需要您儘快過目。”
“那你派幾個府衛跟著她們,確保她們的安全。”
沈令蓁這才聽出霍留行的用意:“郎君不必陪我們上街,好好處理公務就是。沒有郎君,這街上安全得很。”
“……”真是狗咬呂洞賓。
京墨心道少夫人這話雖然實誠,卻並不是沒有道理。
霍留行卻不想再多看沈令蓁一眼,吃到三分飽便回了書房,拿起京墨整理好的信報翻閱。
這一翻便是大半個下午過去。
他將信報疊成一疊,擱在一旁,推開一卷羊皮地圖,拿手指一點點劃過去,慢慢皺起眉來。
京墨道:“西羌鹽、洪兩州爆發旱災已有月餘,近一月來,兩州饑餓無食的流民不斷騷擾邊境,時有搶掠之舉,主君鎮壓大小□□竟多達十餘起,且西羌朝廷對此兩州流民的安置舉措始終未能落實,賑災效力極其低下,不知是底下官員層層貪腐,還是上頭有意放任。郎君覺得,這其中是否有蹊蹺?”
“光憑這點不好定論,但這十餘起□□發生的地點確有門道。”霍留行指著地圖,一處處點過去,“都是邊境沿線兵力相對薄弱的地方,且打得一手聲東擊西的好戰術。”
倘使是普通流民,不該一找一個準,也不該有如此無間的彼此配合。
“那麼果真是有軍隊混進了流民當中,借此天災有所圖謀?”京墨皺著眉頭,“隻是西羌人到底在圖謀什麼呢?”
霍留行蹙著眉沒有說話。
十年前,西羌人奪走河西,嘗到了甜頭,近年來愈發貪得無厭,明槍暗箭,層出不窮。
偏聖上心魔未除,不僅不敢收複河西,反在邊關一帶不斷安置中央的文臣借以牽製武將。
如今霍留行的父親已六十高齡,又因久經沙場一身傷病,越發不堪支撐;而霍留行對外又是個殘廢,自然也不會被放在眼裡。
邊關頂事的將領所剩無幾,也難怪西羌人蠢蠢欲動。
京墨歎了口氣,又道:“雖信報中未曾提及一字,但小人想,主君這一月來殫精竭慮,應也已是強弩之末。倘若西羌刻意延遲賑災,這樣下去,恐怕……”
“若換了從前,我便親自去一趟了。”
前些年,霍留行並非始終身在深宅,偶遇突發事件也曾冒險出過幾趟行。
但這個節骨眼,聖上剛起了重新啟用霍家的心思,四麵本就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他,何況趙珣那麻煩精在霍府種下的隱患也未確認清除完畢,他這一去,消失個十天半月,豈能不引人注目?
正是一籌莫展之際,忽聽“咣當”一聲響,是書房的窗子被風刮上了。
霍留行循聲望去,上前推開窗子,伸出手探了探風,看著天邊湧動的層雲,臉色漸漸變了:“今早院子裡的花草,是不是沾了濕露?”
“是這麼回事,早間還挺涼的。”
他神情凝重起來:“少夫人回來了嗎?”
“應當還沒。”京墨看了眼起風的天,“郎君放心,下人們替少夫人與二姑娘備了傘,不怕落雨。”
霍留行搖頭:“快馬加鞭,到街上找到她們,讓她們在牢靠的屋子裡避一避。也派府衛幫忙疏散外邊的百姓,立刻通知知州,準備應災。”
京墨一愣:“應災?”
“要下雹了。”
*
西北地界夏季冷熱交替厲害時,下雹本是尋常之事,隔年便有那麼一兩次,但一般都是無甚妨害的冰粒。
能被稱為“災”的,落下來的雹恐怕夠得上破屋殺畜,損毀莊稼了。
霍府上下霎時忙亂起來。
霍舒儀當即便要去街上尋霍妙靈。霍留行攔下她:“我已經派京墨去了,你現在跟著上街是添亂,有這功夫,不如幫著去左鄰右舍多疏通疏通,能少一戶損失,是一戶。”
她點點頭,帶上防具,轉頭奔了出去。
俞宛江在前廳麵色煞白。
一旁霍留行也雙眉緊蹙。他從前行軍打仗,對天時頗有研究,落雨起風一說便準,這次倒希望是判斷錯了。
隻是心中如此念想才剛掠過,天色卻在刹那間大暗下來,緊接著,一道驚雷劈下,劈裡啪啦的震響便在頭頂傳開了。
霍舒儀恰好走進廊廡底下,回頭瞧見這鋪天蓋地,大如雞卵的雹子也是駭得不輕,慌忙奔進前廳:“阿娘,二哥,找到妙靈了嗎?”
落雹的巨響將她的人聲淹沒,霍留行和俞宛江凝目望著窗外雨雹的形勢,一言不發。
霍舒儀急得收緊了拳,在前廳來回踱步,聽著久久不息的雹聲心如火焚。她長這麼大尚未見過這等大小的雹子,如此形勢,怕是連普通人家的屋頂都能砸穿,要是走在路上來不及避,當真得破了頭。
小半柱香後,風雨漸止。
霍舒儀咬咬牙:“我去找妙靈。”
她說著拔步就走,空青恰好三步並兩步地越過滿地的碎雹奔進來:“夫人,郎君,大姑娘,少夫人和二姑娘回了!”
這時候到了,豈不方才恰好趕著了雹子?俞宛江大驚失色:“妙靈傷著了嗎?”
“二姑娘沒事,”空青喘著粗氣道,“隻是哭著與小人說,少夫人被砸得頭破血流了!”
霍留行霍然起身。
俞宛江一驚之下愣了愣,等他走出兩步才反應過來,慌忙提醒:“留行!”
霍舒儀瞪大了眼,拉長著下巴直直看著霍留行的背影:“二哥……”
霍留行渾身一僵,驀地停住了腳步。
空青傻愣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上去,“砰”地把他撞回了輪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