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留行淡笑著向盧陽頷首:“那就有勞盧醫士了。”
沈令蓁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緊,眼睜睜看著空青主動上前幫襯,替霍留行脫去靴子,將外袍與褲腿慢慢斂起,盧陽則打開藥箱,拿出一柄木槌,開始往他腿上四處穴位敲敲打打。
這木槌一下又一下,像敲在沈令蓁身上似的,敲得她心裡直打鼓。
可看霍留行一臉的氣定神閒,她又不敢出麵阻攔,以免畫蛇添足反倒壞事,隻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柄木槌,眼瞧著哪下敲重了些,手都跟著一顫。
這模樣,在旁人看來倒像成了在心疼霍留行。
霍留行偏頭看看她,笑著寬慰:“我這腿早就不會疼了,你不用擔心。”
沈令蓁心想自己也不是在擔心這個啊,可當著外人的麵又不好說,隻得點點頭,順水推舟地說:“我替郎君疼著呢。”
霍留行壓低聲與她耳語:“那你這是消氣了?”
他這一湊近,呼出的熱氣絲絲縷縷地灑在她耳際,沈令蓁癢得往後一躲,捏住了自己的耳垂,嗔怪地看著他咕噥:“誰說的,沒消氣呢……”
後邊空青下巴一縮,一臉“我的好郎君喲您怎麼當著長輩和貴人的麵就調起情來了呢真是有傷風化啊有傷風化”的表情。
屋內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
上首趙珣沉吟一晌:“那個,表妹夫啊,習武之人耳力拔尖,想來你也深有體會,這是沒辦法的事,所以……”他傾身向前半步距離,支著肘饒有興致地問,“你們這是鬨了什麼彆扭?說來聽聽,我給主持個公道。”
沈令蓁臉都漲紅了,尷尬地看看霍留行。
霍留行轉頭答話,笑說:“殿下這可問倒我了,我要是曉得她為何生氣,也不至於這樣犯難。”
沈令蓁在心底歎口氣,心道你能不知道嗎,繼續裝唄,麵上隻得配合他扯謊:“我為何生氣?自然是因為郎君有事瞞著我。”
霍留行像是有些好氣又有些好笑,但說話的語氣依然帶著幾分溫存:“我瞞了你什麼?你倒是當著殿下與母親的麵,說出來聽聽?”
真要說出來,怕是一家子都要掉腦袋了呀,這怎麼還存心為難考驗她的應變之能呢?
沈令蓁忍著憋屈,靈機一動:“我問郎君身上可有哪裡受傷,你偏說沒有,可我都親眼瞧見了,你胳膊肘那裡破了好大一塊皮……受了這樣重的傷卻瞞著我,難道不是郎君的不對?”
“……”
這下不止霍留行,趙珣和俞宛江,連帶空青和京墨,蒹葭和白露,全都愣住了。
還在拿木槌敲打霍留行的盧陽也診斷不下去了,抬起頭瞠目看著沈令蓁,意識到失禮,又慌忙垂下眼去。
沈令蓁一看這氣氛,擔心自己的謊是不是扯得太生硬了,趕緊拿出佐證,起身搬過霍留行的胳膊,將寬袖捋上去,指著他手肘那塊微微泛紅的皮膚說:“盧醫士,你瞧,就是這傷,我叫郎君好好處理,他卻不聽。”
“……”是該好好處理處理,要不再過一會兒就該痊愈了。
趙珣起身上前,眯著眼仔細打量了一下那塊破口,朗聲大笑:“嗯,這事是表妹夫的不對。”
俞宛江也忍俊不禁:“留行,令蓁這是關心你呢,瞧著多好的孩子。”
沈令蓁朝很給麵子的表哥與婆母笑一笑以示感激,端端正正坐了回去。
趙珣彎下腰與霍留行耳語:“我這表妹,是我姑姑和姑父捧在手心裡養大的,從小連個磕磕碰碰都沒有,也沒到外邊闖蕩過,這樣瞧著像是會破相的傷口,對她來說興許的確已經很大了,你多理解。”
霍留行低咳一聲,頷首稱“是”。
趙珣直起身子,倒背著手吩咐道:“盧陽,那你就替霍郎君處理一下傷口。”又給一旁侍從遞了個眼色,“你去安排車駕,等這邊診治完了,我同表妹與表妹夫一道去夜遊。”
沈令蓁剛暗暗籲出一口氣,一顆心又重新懸了起來。
她順著那侍從領命退下的方向望去,不知為何,總覺今晚這夜色黑得怪嚇人的。
她“哎”一聲,捂著磕疼的下巴使勁揉,迷迷糊糊揉了一會兒,才發現屋裡有人,就在那盞五扇座屏風邊幽幽望著她。
沈令蓁嚇了一跳,猛地往床角躥去,等定睛朝屏風那頭細看才回過神來,鬆了口氣:“是郎君?”
霍留行大半身子都被屏風遮擋,從她這個方向望去,隻見半個頭和一隻眼,加之他又穿著一身白色中衣,且神情格外肅穆,光是這樣目光沉沉地打量著她,就叫人感到陰氣陣陣,也難怪嚇住了她。
霍留行搖著輪椅進來,聲調毫無起伏地道:“困了怎麼不睡。”
“郎君方才不是說一會兒就來嗎?我就等著郎君。”
他神情寡淡地看她一眼:“我隨口一說罷了,什麼話都當真?”
沈令蓁敏銳地察覺到他的冷淡,小心翼翼道:“郎君心情不好?可是因為四殿下買通府裡小廝的事?”問完又自我否定似的搖搖頭。
不對,他方才在書房還不是這個樣子,細細想來,今日她這旁觀者倒是緩了好久的勁,但他這動手殺人的卻根本沒把這種小事放在眼裡。
該是什麼要緊的人,要緊的事,才叫他如此上心?
霍留行沒有答話,上榻後說了句“睡吧”便再無他言。
若是在霍舒儀那處受到如此冷遇,沈令蓁必不再自討沒趣,但霍留行從未待她這樣疏離,她直覺他有心事,便認為做妻子的理應開解開解他,於是悄悄朝他捱近一些,小聲道:“郎君,我跟你講點趣事吧。”
霍留行閉著眼沒吭聲。
沈令蓁便自顧自道:“我從前讀曆史雜記,聽說大周朝有位陸中書,尤其看不得不對稱、不齊整的東西。有回上朝,一個官員從筆直的百官隊伍往外凸了一小步,他就渾身不舒坦了,愣是叫大家一個個往那頭傳話,讓那人站整齊。皇帝正講著話呢,見底下交頭接耳的,不高興了,叱問眾人在做什麼。這位陸中書麵不改色地出列,一本正經地把那官員站沒站相的事講給了大家聽。結果皇帝非但沒罰陸中書,反而罵了那可憐的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