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屋外仍下著大雨, 天空也暈染成了雲青色,似亮非亮, 連光線也被整片整片的烏雲阻攔。
當殷牧悠追來時,才發現這一代有多麼陰森可怖。
大雨和狂風將冥紙吹亂, 地麵被鋪滿了都是。陰風陣陣吹來, 腳底也升起了幾分寒氣。
旁人來這裡, 隻怕會抵擋不住這裡的怨氣。
當他們終於走到了前方的入口,堯寒的汗毛四立, 身軀驟然變高,露出森森獠牙的對準了裡麵。
殷牧悠忽然間想起,他夜裡睡得死,堯寒突然而來的示威發怒絕非偶然。
擁有靈緣之人,本就比旁人容易引來邪祟窺視。
看來, 那天晚上對方連他也一起看中了。
“堯寒。”殷牧悠揉了揉他脖頸的細毛,小聲的在他耳邊說,“小聲些,莫要驚動了裡麵的邪祟, 我們來是為救齊嵐的, 彆本末倒置了。”
他刻意壓低的聲線縈繞在耳旁, 堯寒耳朵抖動了兩下, 原本戒備的模樣瞬間乖順了下來。
哼, 今天就由著他。
當進入到裡麵, 光線比外麵更加昏暗, 腳下的觸感十分粘稠, 腐臭的味道爭先恐後的鑽入鼻尖。
殷牧悠想起,這裡前前後後失蹤了幾百人,那粘稠的感覺莫非是……
殷牧悠想朝下看看,卻被堯寒阻止:“彆看。”
堯寒不惜用靈力傳達意念,也要提醒他,看來並不是什麼好物。
殷牧悠強打起精神,空蕩的墓道,傳來猶如鬼啼一般的聲音,如訴如泣,尖銳刺耳。
殷牧悠沒來得及反抗,卻不慎墜入幻境之中。
人來人往,好不熱鬨,茶館裡擠滿了人,殷牧悠清楚的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並不前往,而是冷眼看著這一切。
“話說那上古開辟天地時,曾誕出一方凶獸,那凶獸怨氣頗深,所在一日便民不聊生。”
“上蒼有善,命人將其誅殺,隻是那凶獸死的時候極為淒慘,說是分屍都不為過。鮮血儘流,內臟被四分五裂。他的靈魂也入了輪回,生生世世飽受痛苦。唯有……那一顆心臟。”
有人問:“心臟怎麼了?”
“天地皆大,唯獨草木無心。那一顆心臟,正巧跌下了雲層,落在一顆草木的葉片上,自此……那草木妖靈便有了心。”
殷牧悠聽到此處,忍不住皺眉:“一派胡言。”
“小友可有高見?”
殷牧悠越發聽不慣他的言語,草木無心,他是怎麼生出心的?
“你並非草木妖靈,何以知曉?”
說書人微怔,然後輕笑起來:“的確。”
他又改說了其他一則:“上一則做不得真,隻是道聽途說,接下來這一則,卻是真真切切,親眼所見。”
殷牧悠被容緹搖醒,呆呆的站立在墓道裡。
“主人!”
殷牧悠頭疼的扶額:“我這是……”
“幻境,這個地方怨氣異常重,有時會引起人心最黑暗的東西,主人小心。”容緹擔心的皺緊了眉頭,“我不一定能隨時都拉你回來。”
殷牧悠想起剛才,心裡竟生出了幾分介意。
“繼續走吧。”
他還記著不能驚動了邪祟,隻救出齊嵐便可。
鬼火陣陣亮起,他推開了其中一個石室,在見到裡麵數不勝數的屍骨時,喉中隱隱作嘔。
“看來邪祟擄掠來的人,都在這個地方。”
殷牧悠朝四周望去,連忙朝容緹和堯寒說道,“快尋一尋,看還有活人嗎?”
得了他的話,容緹也四周尋找了起來,這個石室極大,又因內裡黑暗,視線極窄,什麼也看不清。四處多尋一尋,興許會有活人。
等殷牧悠多走了幾步,卻又墮入了幻境。
方才周圍熱鬨的大街驟然一變,狂風大作,紙錢紛飛。
耳畔,隻傳來變形的哭音。
從男子的音色,逐漸變成了女音。
“我親眼看過。”
文城妓院。
大雨之中,女子懷裡抱著嬰孩:“救我……求你……”
“這可是妓院,不是什麼收容所,你看清楚。”
“我無路可去了,聽她們說,隻要進這裡,你們就能護下我和孩兒。”
春娘冷冷的看著她,用扇子遮擋自己的臉,隻露出一張猶如寒星的眸子:“那孩子,叫什麼?”
“褚。”
“沒有姓嗎?”
女子微微一怔,將身體蜷縮起來:“無。”
春娘尤為嫌棄:“隻有奴隸之子才無姓氏,扔了吧,反正也沒用。”
“不!”女子哭了起來,可表情卻異常堅定。
春娘悠悠歎了口氣,仔細端詳著她的皮肉,的確是個美人坯子。
“好吧,便留了你,隻是這孩子……你自己看好吧。”
自那兩年,嬰孩體弱多病,女子花費了極多的珍貴藥材,耗儘了心血去照料他。這些錢,便是她夜夜笙歌,出賣皮肉賺來的。
這家妓院原先也並非妓院,從幾十年起收容可憐女子,可到春娘這一代卻變了。
她貪圖名利與享樂,紅顏美色下的卻是腐爛至極的東西。
文城來了齊家的人,都說是追著逃妾而來的,他們順著尋到了春娘的妓館,得知女子在此之後,便出了銀兩。
春娘手指塗著丹蔻,一撩耳發輕笑:“出手這麼闊綽,你們是想讓我把她交於你們?”
“不,是要她孩兒的命。”
春娘數著銀兩:“這好辦,不過你們總得說個所以然,好說服我。”
“這孩子奪走了大公子的福元。他們的命格,是相克的。”
春娘一怔:“堂堂齊家,竟還信這些?”
“齊家的推演之術聞名大禹,已批算過命格,他們之中隻能活一人。再說了,她無名無分,隻是家主一夜情緣後偶得了孩兒。”
春娘了然,收下了銀兩,原本隻是打算除掉那孩子即可的。
可她的良人呐,正夜宿在女子的屋裡,同她說著和自己一樣的話。
春娘心生了怨恨,竟命人烹煮了孩子,剁成了肉丸,給她親自送了去。
——食子。
望著這幅畫麵,殷牧悠渾身泛寒,恍然中他便是以那外人的視角,就這麼靜靜的看著女子瘋癲。
他的心臟仿佛被人給捏了幾下,痛感逐漸延展開來。
在那孩子死了以後,齊家的人便離開了文城。護院未能看得住她,女子爬上了高閣,穿上一身紅色的嫁裙,便這樣從高處墜地。
她這一輩子都沒能穿過嫁裙,無媒苟合,得了孩子,卻無法好好疼惜。甚至……被齊家以推演之術為名,到處追殺。可齊家的推演之術從來沒錯過,她的孩子是真的和大公子命格相衝,齊家夫人也是想保住自己的孩子,才會如此。
恨,強烈的恨意。
就連死的時候,這股恨意也未能消失。
穿紅衣,化厲鬼。
身下暈開了鮮血,沾染在她白皙的麵龐。
到最後,竟是死不瞑目。
殷牧悠驚醒了過來,汗水打濕了額頭,細密的冷汗更加滲透在後背,容緹朝著他大喊:“主人!醒醒!”
“我……”
容緹著急的說:“你看到了什麼?”
“文城妓館,儘數屠儘,一個不留。”
容緹見他瞳孔微微放大,臉色又極度蒼白,卻不明白他所訴究竟是什麼意思:“這些都是幻覺,彆當真!”
殷牧悠緊抿著薄唇:“我明白了。”
那邊,堯寒已經找到了活人,不由朝他們看過來:“吼!”
殷牧悠連忙走了過去,見一妙齡女子,她的身上已經沾滿了血汙,手臂大大小小傷口無數,此時的她仍在睡夢之中,呼吸都微弱了。
殷牧悠喊醒了她:“姑娘!姑娘!”
少女臉色蒼白,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忍不住大喊:“啊啊啊——”
“彆怕,我不是那邪祟。”
少女的精神尤為不對勁,一步步朝後爬,奮力用腳朝前蹬著:“彆吃我,彆吃我。”
殷牧悠抿緊了唇,看來是瘋了。
“你見到……一個眼角有小痣的男子了嗎?他不怎麼愛笑,還受了傷。”
少女微微睜大了眼,這才恍惚的朝前麵指了指。
她聽得懂,若非齊嵐來此,被吃下去的便是她了。
殷牧悠連忙站起身來,心已經漸漸涼了下去。
明明齊嵐和褚同樣大,可褚的年歲莫名比齊嵐小了兩歲。
以及……
齊家的推演之術大禹聞名,褚既然是走丟的,為何卻算不到褚去了何處?
自己的親弟弟,就算是折損一些陽壽,也要尋到才是。
以往的懷疑,所有的謎團,大約就在這間石室之中——
他們緩緩走到了最裡麵,一推開石門,撲麵而來的怨氣和濃鬱的血腥味,地上沾染了薄薄的一層鮮血,還有些碎肉和內臟。
齊嵐雙手雙腳都被鎖鏈所綁,蒼白虛弱的看向了他:“你怎麼來了?這裡危險,快走!”
殷牧悠走到了石室裡,一團被黑氣所包裹的東西,就站在棺材旁。
她死後自然無依無靠,屍身隨手一卷,便拖入了亂葬崗。這裡的古墓甚至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依托在此處罷了。
沒想到她和這裡的陰氣結合,竟生出了天災,成了凶煞之物。
女子靜靜的站在一旁,並沒有朝他攻來。
他們靜靜相望,殷牧悠卻忽然又陷入了幻境。
“我不怕死,卻怕我死後我兒沒人照料。”
“齊家要殺他,隻要他命格如此,齊家就不會善罷甘休。還是說,你要為他改命?”方才說書人樣貌的男人站在麵前,同她對話。
“如何……改?”
“奪舍。”男人拿出了一卷殘頁,燒於了女子。
在那之後,她竟為了湊足奪舍之靈氣,日日作祟,害了不少人的性命。
無辜的,有罪的,那些人的血,都在她手上染過。
這一次,殷牧悠是主動清醒過來的,他受了對方的影響,心裡生出了暴戾之氣,朝著一旁的齊嵐質問:“齊嵐,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說實話麼?”
齊嵐臉色蒼白,虛弱的垂下了頭:“什麼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