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抽泣聲壓得很低, 被停機坪上的噪音掩蓋,斷斷續續的。
溫檸卻聽清了,她的感官像鷹眼一樣敏銳, 穿過幾百公裡,在廣袤無垠的原野上精準地捕捉到那一絲獵物般的聲音。
耳朵自帶屏障,把其他一切雜音擋在外麵,隻聽見她的抽泣。
溫檸的喉嚨卡住,有點疼,不是吃魚吞了刺的那種尖銳的疼, 而是小時候感冒咳嗽的那種火燎的痛,熏著她的鼻子,眼睛,熏到腦袋裡,整張臉都要燒著了。
她聽著她哭。
也想哭。
在飛機上的時候, 她不慌, 就像被全身麻醉了,沒有任何知覺, 情緒, 隻想儘快平穩落地。現在, 她站在地麵,麻醉藥失效了,情緒的痛覺密密匝匝傳遍了神經,一陣比一陣更激烈。
這股後勁好大。
溫檸閉上眼, 陽光刺穿她的眼皮,蒸發裡麵的水汽。
良久, 她輕聲說:“我沒事。”
電話裡抽了一口氣。
“……嗯。”濃重的鼻音。
又抽搐了一下, 聲音突然變小, 好像拿遠了,溫檸還是能聽到很清晰、很深的抽氣聲,一下一下,在極力克製的樣子,卻讓她也感覺到窒息。
這時候簽派的電話打了進來。
溫檸一激靈,迅速從情緒中抽離,匆忙安撫道:“簽派給我打電話了,你彆哭,等我回去,先這樣。”說完來不及等顧遲溪回應,掛掉了電話。
她一邊接電話,一邊跑回駕駛艙拿電子飛行包。
簽派大致詢問了人員安全、飛機情況等,表示會調另一架飛機過來,公司在C城不設基地,隻有營業部,飛機調派時間會比較長,大概要三到四個小時。
“溫機長,如果您覺得狀態可以,就等飛機調過去之後繼續飛完後麵的班次,如果覺得不行,這邊就安排備份組過去飛後麵的,你們晚點直接加機組從C城回來。”
溫檸看了一眼同事們,果斷道:“加機組回去。”
“好的,晚點我再跟您聯係。”
“嗯。”
“機長……”乘務長疑惑地看著她,“後麵不飛了嗎?”
溫檸搖頭,“換組了,我們收拾東西,去休息室。”說完又想起了什麼,話音一頓,“你們有沒有誰身體不舒服?刮傷或者碰傷之類的?”
大家不約而同地搖頭。
她鬆一口氣。
這一路上,除了剛開始那一下子猛烈的顛簸之外,基本飛得很平穩,她慶幸天氣好,沒有亂流,卻也擔心顛那一下的時候正好有人在艙內走動,受傷。
如果發動機起火,或者當時有乘客受傷,同事一定會及時彙報。
最後都沒有。
這也是她能放心做出決斷的原因之一。
在飛機上,大家是一個整體,分工合作,井然有序,缺少誰都不行,越是危難時刻越能體現。
溫檸希望這輩子不會再經曆第二次。
收拾完東西,溫檸先下了飛機,走到裂得麵目全非的發動機旁,掏出手機拍了一張。
航檢機務是個大叔,穿著藏青色工服,熒光背心,皮膚黝黑,他從另一麵繞過來,衝溫檸豎了一下大拇指,“巾幗啊,這發動機差點點就掉了,萬一損傷到襟翼或是破壞了液壓,估計就……唉。”
大叔一聲歎息,沒再往下說。
如果損傷了機翼或是破壞了液壓係統,飛機就難以控製,要麼在急速墜落的過程中解體,要麼低空觸地摔得粉碎。
而掉下來的發動機,幸運一點落在山林野地中,萬一落在城市裡砸到房屋或是人,後果不堪設想。
溫檸頓覺背後發涼,問:“是連接配件的問題嗎?”
“初步判斷是這樣,”大叔伸手指了一下,“這個掛架看上去是新的,但是你看看,都變形了,哪有新的東西這麼不結實的,正常情況定期全檢一次,可以用好幾年。”
“不過具體什麼原因,還要等你們公司的航檢過來,把它整個拆了看看才知道。”
溫檸蹙起眉。
起飛前,航檢告訴她這架飛機前天和昨天飛了七段,沒有任何問題,看過的故障清單與維修清單也無異,不太像是有人故意為之。或許,問題就出在航材配件上,早早形成了安全隱患,隻是她比較倒黴,正好碰上。
其他同事陸陸續續下來了。
溫檸收起思緒,轉身,帶大家去機組休息室。先吃飯,再好好休息,等待加機組通知。
她給顧遲溪發了兩條微信:
[我現在去吃飯]
[下午加機組回去,快的話,天黑之前應該能到家]
想了想,她又發一條:
[你好好的]
一行人走到休息室門口,溫檸的手機震了一下,她低頭看,顧遲溪回複了。
[嗯。]
.
辦公室裡一片死寂。
顧遲溪靠在臥榻上,半闔著眼,睫毛微微顫抖,她的臉是打了蠟的光滑的冷白色,眼淚流下來,像拉下一根拉鏈,露出堅硬裡麵的柔.軟。
她一隻手握住手機,另一隻握住胸.前的吊墜,這兩樣東西可以給她安全感。
現在徹底安心了。
光線刺得她的眼皮愈往下沉,整個世界變成了幽暗的水底,她身心放鬆,起伏的胸.口漸漸平穩,覺得自己像一塊舒展的海綿。
入睡後,淚珠還掛在睫毛上。
顧遲溪做了噩夢。
夢裡,她看到溫檸駕駛的飛機墜毀了。一個白色的龐然大物,像被弓箭射穿的鳥,直直栽下來,地麵上卻找不到任何痕跡。
鬨鐘把她叫醒。
“檸檸——”
她啞著嗓子喊,從臥榻上跌了下去。
趴在地毯上,頭發亂了,她拿起手機翻看微信,一遍遍確認溫檸發消息的時間,才知道那是夢。
兩點五十分。
顧遲溪爬起來,去廁所洗臉,鏡子裡的眼睛仍有些腫,她補妝,理好頭發,她沒忘記還有工作——是現在才想起來還有工作。
辦公桌上放著秘書送進來的江城基地進度報告。
顧遲溪坐下來翻了翻。最近發生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不但沒有讓她淩亂,反而給了她清晰的方向。
她拿出一張A4紙,一支水筆,塗塗畫畫。
線條勾勒出一條寬闊的河,河裡有很多魚,大的,小的,奇形怪狀的,一個人坐在岸邊,手握釣竿。
——篤篤篤
敲門聲響。
譚佳進來了,合上門,走到辦公桌前,“顧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