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 北方某城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停機坪上刮著刺骨的冷風,機務正扛著大掃把清除剩餘的積雪,各家飛行員在頻率裡搶除冰車, 吵得不可開交。
“XX8903, 怎麼回事啊,還沒來?我們都等一刻鐘了。”
“這邊還沒完呢,你急什麼。”
“先來後到懂不懂?我們先排隊的, 你一插隊的喊什麼喊。”
“嘿,你——”
頻率裡亂成一團。
溫檸坐在駕駛艙裡聽彆人吵架, 暗暗慶幸自己剛才搶得快, 飛機已經除過冰,準備推出。
她最後看了一眼手機。
一小時前,顧遲溪發了條微信:[等你回來, 晚上我們去吃火鍋。]
[好]
[我飛快點]
顧遲溪:[起落平安]
她沒再回複, 因為要過站檢查了。
不延誤, 有人等自己回家, 是最讓她們這個職業的人感到幸福的兩件事。
以前溫檸總是不屑於此,覺得矯情, 而當身邊真正有了一個人,每天等她回家,願起落安妥,她這隻漂泊的風箏從此有了被牽引的線,與那個人緊密地聯係在一起,忽然間就明白了, 更貪戀這份溫暖。
她眯著眼笑, 唇角深深地揚起來, 把手機放好。
滑行推出, 準點起飛。
不知怎麼,眼皮一直在跳,左邊跳兩下,右邊也跳,毫無規律,像抽風似的。
溫檸不相信“跳財跳災”的說法,猜測大概是太累的緣故。
這幾天她雖然都飛的白班,但全國各地到處都是雨雪冰凍天氣,不好飛,天不亮出門,天黑才回家,一整天下來總是徘徊在超時的邊緣。
到巡航高度,她揉了揉眼睛,讓乘務長送了兩杯咖啡進來。
瑩澈的藍天,雪山般的白雲,喝著咖啡,看著景,心情舒適美妙,她甚至與副駕駛開了幾句玩笑。
眼皮依舊跳個不停。
大約五點,飛機抵達洛城機場上空,這邊正刮妖風,落地有點困難,第一回落不下去,複飛了。
前麵也有幾架中型機沒落下去。
“機長,我們要不要去備降?”副駕駛問。
今天這妖風的勁兒有點大。
溫檸眼皮跳得厲害,離洛城越近,心也越來越焦慮不寧,說不上來什麼。她看了眼雷達、油量,說:“先兜兩圈看看風。”
向塔台申請盤旋等待。
管製同意了。
盤旋耗油,增加成本,溫檸不想著給顧遲溪省錢了,繞了大概兩圈,風小了一陣,後麵陸續其他中型機成功落地,她連忙申請。
萬幸,這次落了下去。
一靠橋關車,溫檸迫不及待拿出手機給顧遲溪發消息:
[我落地了~o3o]
[你忙完了嘛?我在車裡等你還是去辦公室]
收拾完東西,溫檸一行人離開飛機,上了機組車。
從機場到公司短短十分鐘的路程裡,微信一直沒有收到回複,她去部門交完資料,給顧遲溪打了個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
“?”
溫檸皺起眉。
心猛然往下沉了沉,莫名的焦慮感越來越濃重,胸.口悶悶的,好像要發生什麼事情。
她按了電梯,上樓,去顧遲溪辦公室。
小助理已經下班了,陳秘書還在,一見她來,還沒等開口,就笑著說:“溫機長,顧總下午有事出去了,沒回來呢。”
“……你知道她去哪裡了嗎?”溫檸邊問邊打開辦公室的門,往裡瞅了一眼。
沒人。
陳秘書搖頭,疑惑地看著她,那眼神好像在說:連你都不知道,我怎麼能知道?
溫檸關上門:“那譚助理呢?”
“昨天出差了,今天應該回來了吧。”陳秘書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溫檸點點頭,識趣不再打擾,轉身離開。
或許在忙吧……
下到停車場,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溫檸以為是顧遲溪的電話,心裡一喜,拿起來卻看到是譚佳的號碼。
“喂?”
“溫機長,你在哪兒?”
“公司。”
“顧總出車禍了,在搶救,你快到附二院來!”聽筒裡傳來譚佳急切的聲音。
溫檸夾在胳膊下的飛行帽“咚”地掉在了地上,她臉色煞白,顫聲說:“好……我馬上過去……”
掛掉電話,她彎腰撿帽子,雙腿一軟,差點跪下去。
“溫機長——”
身後下班取車的同事與她打招呼,伸手扶了一把,“你怎麼了?”
溫檸目光呆滯,一言不發地搖了搖頭,推開同事的手,提著箱子快步走向自己的車,腳下險些被絆倒,栽了個踉蹌。
上車,手指摸到點火鍵,一下子按歪了,第二下,又歪了,她張著嘴,深吸一口氣,第三次終於按下去。
眼淚也湧了出來……
車子駛出公司大門,險些撞到一個準備過馬路的老人,溫檸猛踩住刹車,身子往前栽了下,看著風擋外麵受到驚嚇的老人,霎時清醒過來。
“怎麼開車的喲,現在的人誒,嘖嘖嘖。”老人家嘟嘟囔囔從背後繞了過去。
溫檸驚出了一身冷汗,吸了吸鼻子,抬手抹掉臉上的眼淚,繼續往前。
正是下班高峰期,市區路堵。
一個紅燈時間很長的十字路口前排著長龍,溫檸緊盯住讀秒,心裡急躁不已,等好不容易快輪到她了,前車磨磨蹭蹭,一晃又是紅燈。
眼看兩邊的行人和車都要來了。
她咬咬牙,一腳油門衝了過去……
.
一路緊趕慢趕,到了醫院,溫檸隨便抓了個護士問路,在急救室門口看見了焦急踱步的譚佳。
“溫機長……”譚佳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迎上來。
溫檸僵立在原處,呆呆地望著緊閉的大門,腦裡一片空白,靈魂也好像飛走了,像一尊雕塑。
霧氣漫上眼睛,如同蒙了一層灰。
視線逐漸模糊了。
那扇連接著生與死的門,在她眼中虛化了,周圍的一切都被按下靜音鍵,她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乾,下一秒,直直地栽到下去。
譚佳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溫機長!”
溫檸抽搐了一下,木木的眼睛裡淌出兩行淚,像珠子滾下去,滴在衣服上,手上,一滴又一滴,暈開大片濕透的痕跡。
眼白上的紅血絲像要爆開。
她很快就站了起來,先扶著譚佳,再扶住牆,而後乾脆連牆也不需要了。
她的背挺得筆直。
如她人那般倔。
譚佳擔憂地看著她,正想說話,一位護士捧著份文件走過來,“請問家屬來了嗎?”
“是我!”溫檸冷靜上前,“我是她妻子……”
護士一愣,稍稍露出驚訝的表情,把文件遞給她,說:“請在這裡簽字。”
一份同意書。
溫檸接過紙筆,手有些抖,顫巍巍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寥寥筆畫,她的肩膀無形中一沉,壓上了重擔,仿佛將愛人的生命握在手中,她忽然慶幸,沒想到當初被半哄半騙領來的結婚證,在這一刻派上了用場。
有這麼一天,她能為她簽字了。
可是她更希望永遠沒有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