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做錯了什麼(1 / 2)

驚慌失措之下,宋家夫妻首先想到的是趕緊聯係女兒的男友。

直到此時他們才發現半年前準女婿給他們寫的信,確切點兒講應該是寫給宋晴的信,大意為雙方應該開誠布公,好好談談,關於他們的未來。

信寄到了熱電廠,卻始終沒有到達宋家人的手上。

老太太說到這件事的時候,難掩憤怒:“需要人做事的時候,老黃牛永遠被趕到前頭。隻要乾活就好,其他的,誰當你是一回事。”

如果半年多前,信就到達他們手上,他們也不至於在女兒失蹤這麼久之後都一無所知。

宋楠楠在心中歎了口氣,她倒是有點兒明白為什麼熱電廠當初會如此冷處理那封信。

除了習慣性的□□官僚主義漫不經心的作風之外,可能也跟1983年的國際局勢有關。

80年代中法關係的確處於蜜月期,但1983年法國曾經發生過一起震驚世界的著名間諜案,也就是電影《蝴蝶君》的原型。

宋楠楠曾經看過另外一部著名電影《黑炮事件》,工程師為尋找一枚丟失的黑炮棋子而被當成間諜破壞分子鬨出一場大誤會的故事。大概能夠了解當時的社會大環境政治意識形態。

宋晴的父親是高級工程師,屬於掌握核心技術的那一撥人。這樣的人才,他們用著也提防著,大概擔心他會叛變,出賣熱電廠的重要機密吧。

這個時候,廠裡的領導應該不希望這樣的人才與國外有過多的牽扯。

反正不管具體是因為什麼原因,陰差陽錯的,等到宋家夫妻確定女兒失蹤,已經是1984年快要夏天的事了。

人海茫茫,過去了這麼久,想要找一個能跑會動的姑娘,真是千難萬難。

更讓夫妻倆難堪的是,他們的女兒之所以跟男友分手,是因為跟搖滾樂隊的人私奔了。

他們不願意相信,可是女兒順利從學校畢業,卻沒有出境記錄。她的確沒有去法國。

也是到這個時候,他們才茫然地發現,作為父母,他們對女兒的了解少的可憐。

他們這代人從進入廠子開始,就將青春與熱血悉數貢獻給工廠。

長年不著家,四處支援建設是司空見慣的事。

女兒怎麼辦?廠子就是小社會呀,托兒所、幼兒園、寄宿小學、寄宿中學,一直到出去上大學,女兒都有廠裡頭的專門機構負責照顧。

像宋晴這樣的孩子,還有很多。大廠子弟多半如此,誰也不覺得有什麼好奇怪。

在這漫長的成長歲月中,宋家夫妻與其說是宋晴的父母,不如講是另外一種形式上的同事。他們都是整個大廠的同事。

女兒跟人私奔了,生死不知。夫妻倆想要找女兒都得偷偷摸摸的。

為什麼?這是個姑娘啊。跟人私奔,是多麼難堪的事。自古隻有浪子回頭,誰聽說過□□回頭的。誰又會給□□回頭的機會呢?

有的時候,夫妻倆會自我安慰。他們的女兒這麼聰明,這麼能乾,肯定會把自己照顧的好好的。

有的時候他們甚至心存幻想,覺得女兒是被國家保密部門召喚走了,去從事秘密工作。

因為最早那個主動過來找他們的年輕人說了,他問過自己的搖滾樂隊同伴們,他們誰都沒見過宋晴,也不可能帶著對方私奔。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他們始終沒有找到女兒。夫妻倆從彼此扶持到各自崩潰,到最後他們甚至找不出能夠安慰彼此的理由。

世界上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想要尋找都無從下手。

宋老太太都迷糊了,她甚至記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樣度過那些難熬的時光的。

也許是工作吧,手上永遠有做不完的工作,讓她沒辦法多想。

也許是無知吧,當年的她想過無數可能,就從來沒料到過,女兒會遭受那樣悲慘的命運。

那些事情,在她的認知當中,與她的生活無關。

是屬於另外一個世界的故事。對,隻有發生在彆人身上,才可以被稱之為故事。對於自己而言,那就是事故。

就在夫妻倆絕望,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事情的轉機居然送上了門。

宋工在當地帶的徒弟家中辦喜事,積極邀請師父也一塊兒過去喝喜酒,以感謝師父對他的悉心教導。

酒過三巡,一桌子的男人麵紅耳赤,開始吆五喝六。他那位徒弟看師父情緒不佳,神神秘秘地說要帶師父樂一樂。

然後,他將人帶上了村裡頭的美國飯店。

整個宋朝,唯一沒有嫖.娼的文人墨客隻有李清照。

即便時間過了千百年,男人主流社會的劣根性也沒有改變。比方說,玩女人被他們當成放鬆的最好方式。

做徒弟的孝敬師父,也采取同樣的方法。他完全不覺得這樣有什麼對不起同樣對他精心照顧的師娘。

時隔五年,宋工再一次見到了女兒。

沒錯,因為醉心工作,長期出差,在女兒失蹤前的兩年,宋工甚至連春節時都沒有回家過年。

他為之付出心血的土地,他嘔心瀝血教導的徒弟,他心心念念建設的家鄉,送給他的就是這樣一份厚禮。

宋工之所以能夠認出已經瘋了的女兒,是因為這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正在唱歌。

她唱的是一首俄語歌《Зеленаякарета(綠色馬車)》,這首歌是他在女兒小時候時唱給她聽的。

Лишьзеленаякаpета(綠色馬車要跑來啦),Лишьзеленаякаpета(綠色馬車要跑來啦),Мчится,мчитсяввышине(飛馳,飛馳向山頂),Всеpебpистойтишине(穿越銀子般的寂靜)。

人到中年的高級工程師感受到的是死一般的寂靜。

旁邊的徒弟還在嘿嘿笑,獻寶一般討好:“這可是個大學生。”

言下之意,這可是高檔貨。

宋楠楠不知道可憐的老父親當時是怎樣的崩潰,他還沒有到退休的年紀就因為肝癌去世,是不是硬生生地慪的呢?

“他們不放人走。即便老宋說這是他朋友的孩子,他們也不放人走。”宋老太太的聲音平平淡淡,恨到了極致就什麼都不剩下了。

“老宋從來沒見過這樣無恥的人。先是要錢,從800塊漲到了8000,然後是1萬15,000,再然後就是要求安排他們一家端公家飯碗。

買老婆天經地義,買到了就是他們家的私人財產。

那些乾部平常求著老宋幫忙搞技術的時候,一個個舔著臉。到老宋求回頭,就開始踢皮球,一個個寧毀十座廟,不毀一門親。還有人要求老宋再給他們買個老婆回來換這個瘋子走。

我們建設的就是這樣一個垃圾堆,我們服務的就是這樣一群畜生。

那條河,我曾經無數次經過。那條小船,我也看見過無數回。我經過的時候,我的晴晴是不是在向我求救?

可是我眼睛瞎了,我耳朵聾了,我是個傻子,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一直以為他們隻是窮,所以有些愚昧而已。其實不是的,他們是惡毒,他們就沒有進化成人,他們禽獸不如。”

老太太說著說著,居然輕輕地笑出了聲:“老宋那家夥還想瞞著,想自己一個人把晴晴救出來。其實他能做什麼呢?你有技術你就了不起嗎?你算什麼東西?你又不是領導,不是乾部。你連螻蟻都不如,你還把自己當成個人,你可真看得起自己。”

宋楠楠不得不突兀地打斷老人的自我厭棄:“那後來呢?”

“後來動了軍警,把整個村子都包圍了,男的基本上都被抓走了。”

老太太嘲諷地笑,“這時候他們那些女人孩子居然有臉求到我們門上,說我們是大城市過去的人,有門路,認識領導,要我們幫忙想辦法放了他們的男人。

他們不偷不搶,是最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老百姓。”

天晚了,寒氣沿著骨頭縫往人身體裡頭鑽。宋楠楠感覺自己即便身上裹著毛毯,都沒辦法抵禦這股滲人的寒氣。

可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再繼續問:“那放了嗎?”

“當然放了。”老太太臉上全是古怪的笑,也許她嘲笑的是自己,“人家花錢買的,不偷不搶,可不就是良民。”

哪有什麼強.暴?那是賣.淫。從古到今哪個男的逛窯子還要喝斷頭酒啊?要抓的話,監獄都不夠裝人。

夜色一層層地往下壓。明明白天晴好,到了夜晚,居然一點兒月色都看不到。

正月裡來就是春,可臘月裡寒如刀。

宋楠楠裹緊了身上的毛毯,她想要伸手去抱一抱麵前的老人,可是她知道對方連看都不想看她。

她的身上也流淌著老人痛恨的血液呢。

老太太突然間笑了,聲音輕飄飄的:“出來也好,不出來的話還不能齊齊整整的呢。我們離開村子的當天晚上,山洪暴發,整個村莊都被衝垮了,聽說沒有一個人活下來。可惜衝的地方太少了,十裡八鄉,那一片就沒有一個地方應該留著。他們都是凶手,最少也是幫凶。”

這些人死了,一個都不冤枉。最好永遠被掩埋,永遠不要再有活物出現。

他們幫忙建設的廠子垮了,真好,死絕了最好。

除了老天爺,誰都不長眼。像他們這樣無權無勢的老實人,能夠指望的也隻有老天爺。

此後就是漫長的治療。

奄奄一息的女瘋子被送進了醫院,開始一點點的康複治療。

瘦的皮包骨頭的女人臉上漸漸恢複出血色,她開始學著自己穿衣吃飯,學著不光著身子到處亂跑。

在船上的時候,她沒有衣服穿。因為那裡太窮了,一家人往往隻有一套能穿出去見客的體麵衣服。而她,一個事實上的當代慰.安婦,又有什麼必要穿上衣服呢?

宋家夫妻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時間才讓女兒勉強能夠出門見人。他們一天都不願意留在祁省,他們帶著女兒回到了熟悉的家園。

一方麵是因為夫妻倆工作的需要,另一方麵,他們也希望熟悉的環境能夠喚醒女兒的記憶,讓她恢複正常。

然而這注定隻是奢想。人的自我保護機製自動切掉了宋晴的既往人生。

這個聰明美麗到讓人驚豔的女子,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其實這樣也好。”老太太喃喃自語,“想起來又怎麼樣呢?想不起來反而輕鬆。”

宋楠楠抿了下嘴唇:“那為什麼會有假檔案呢?研究生又是怎麼回事?”

“工資定級彆,學曆不同,定的檔就不一樣。”老太太自嘲地笑,“我們窩囊無能,連報仇都要靠老天爺,我們又能做什麼呢?”

就是這麼簡單,簡單到讓人沒辦法相信的動機。

可很有效,宋晴後麵近20年的平靜人生,就有這幾張紙的功勞。

凶手是強大的,受害者是弱小的。強大的永遠有道理,弱小的永遠要被指指點點。

你沒有錯的話,為什麼倒黴的是你呢?可見都是你的不對。

宋楠楠抿了抿嘴唇:“是賀叔叔嗎?他幫著造的假檔案?”

“你很聰明。”老太太看著宋楠楠,沒有正麵回答問題,目光冷淡又複雜,“我沒想到你能夠自己查出來。不過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畢竟,你身上還流著晴晴的血。”

宋楠楠苦笑:“你一定很恨我吧?”

看到她,就相當於看到了一段恥辱痛苦不願回首的人生。

如果非要宋楠楠說的話,那她應該感謝老太太的不殺之恩。

沒有什麼比死亡更加解恨。

“我當然恨。”老人並沒有粉飾太平的意思,“可我也知道,你是無辜的,誰都沒辦法選擇自己的父母。但我又怎麼能夠不恨?我知道我應當寬容,可是誰又對我們家寬容了。

我們一家三口,從未做過惡。我跟晴晴爸爸從工作開始就兢兢業業,一心一意為廠子,為國家做貢獻。

他們又是怎麼對待我們的?對,我應該公平。但誰又對我們公平了?

我這一生如果能夠重來的話,我絕對不會再像個傻子一樣,眼裡隻有工作,隻有廠子。我以為這是我的廠,是我想多了。

大廠永遠不缺人,我的女兒卻缺少母親。”

她抬起頭,目光淡漠地看著宋楠楠,“我知道你恨我,因為從小到大我都不是一位好外婆。除了養你長大成.人,將來好孝順你母親之外,我找不到任何撫養你的理由。

你可以恨我,但你沒有資格恨你的媽媽。即便她遭受了那麼多不幸,當初我們發現她懷孕,想要打掉你的時候,還是她將藥扔掉了,留下了你。

你可以說她的行為都是無意識的。但這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我不想騙你,我的確討厭你。我沒辦法用理智控製情感,就好像那些畜牲對你媽的傷害永遠不會消失一樣。

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竭儘所能,撫養你長大。”

宋楠楠苦笑:“也就是說無論我如何努力,從出生開始,我就是罪惡的象征嗎?”

老人認真地點頭:“沒錯,對我來說的確如此。但對彆人來講卻未必這樣。

對你的母親來說,你是恥辱與希望的混合,但是因為她忘掉了以前的事,所以你就是希望。

對你的朋友來講,你帶給他們的是喜悅,而不是其他。

老宋死了,你就是屬於我一個人的罪惡,我沒辦法當成這些沒有發生過。我不能原諒你,因為我沒有資格原諒我自己。

就當這是命吧,你也沒必要難過。因為對你來說,我也是無關緊要的人。就算你難過,我也不可能安慰你。”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屋子已經黑不隆冬,伸手不見五指。就連貓咪都不安地發出了叫喚聲。

家裡頭祖孫二人,卻誰都沒有開燈的意思。

宋楠楠感受到了濃濃的悲哀,屬於這具身體的悲哀。那種強烈的痛苦攫取著她的心臟,讓她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他們都沒錯,能讓她活著長這麼大,她都應該感激。

可是,她又有什麼錯呢?就因為她的基因是錯誤?

屋子靜悄悄的,死一般的沉靜。

外麵卻不知什麼時候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來。那滴嗒嗒的水聲落在地上,綻放出一道道不斷擴散的小圓圈。

宋楠楠以為自己會發散性思維,想到奧數題或者是物理題。然而她什麼都沒想,她就坐在那裡,難過的仿佛要死掉。

這是身體自己的選擇,她控製不了。她隻能任由自己沉浸在悲傷當中。

這是屬於真正的宋楠楠的感受,被世間所有的難題擺在麵前,都更加艱難的痛苦。

牆上的時鐘一格一格的往前走。一向高冷的貓咪主動趴在了宋楠楠的腿上。可就算這樣,她還是感覺冷。牆壁都無法阻擋的濕寒之氣,整個天地間的寒濕都往她骨頭縫裡頭鑽。

原來人可以這麼難過呀。她模模糊糊地想,活著本身就是這世上最好也是最壞的事。

她不該恨的,起碼她還活著不是嗎?

人人都歌頌小孩的可愛,新生命帶來的喜悅。可這些一味歌功頌德的人,大概沒有親自帶過小孩。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產後抑鬱?因為真的很累很辛苦。如果不是愛與責任,誰願意去照料小屁孩。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