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墅中,水池旁,涼亭有風鳴廊,帶起了牡丹花香。
坐在涼亭裡的女人比牡丹花更富貴嬌豔,她潔白的牙齒半咬著紅菱般嬌嫩的嘴唇,紅潤光澤的臉上顯出了苦惱的神色。
讓她苦惱的對象是桌上的手機跟手中寫著電話號碼的便簽。
那串數字是手機號。
院子裡靜悄悄的,不時有水滴落下的聲音。水簾被風吹動帶出的涼意伴隨著花香,本來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沉湎其中,隻覺心平氣和,歲月靜好。
然而同樣坐在涼亭中的方教授卻忍不住心煩意亂。
她一時看看還在猶豫不決的大學室友,一時又瞧瞧坐在靠著扶手的木椅上的賀總,隻覺得胸口堵著股鬱氣,再清涼的夏風都吹不散。
當年的事情善後保密工作做得好,宋楠楠調查出前因後果也嘴巴縫得緊緊。方教授沒開天眼,站不了上帝視角,自然也搞不清楚事情的真相。
以她得到的信息拚湊出的前塵舊事版本就是,當初宋晴鬼迷心竅,放著好好的青年才俊男友跟出國留學的大好前程不要,非得跟著浪蕩子搖滾樂手私奔。
結果呢,結果她瘋了,還生了個身世不明的野孩子。
男的卻不知道跑哪兒逍遙自在去了,愣是讓她們娘兒倆叫人看了十幾年的笑話,吃了這些年的虧。
現在,這位賀先生不知道是良心發現浪子回頭還是怎地,居然又找回來,做出了要照顧娘兒倆下半輩子的做派。
旁邊人都歎一聲皆大歡喜的圓滿結局時,方教授卻如鯁在喉,憋得快要爆炸。
嗬!好一個浪子回頭破鏡重圓。是這男的玩過頭身子不行絕了後,實在玩不動了,這才想起來要求一個家庭圓滿了吧。
他想的倒挺美!
可方教授又不能攔著自己朋友。誰讓人家有錢有勢,方方麵麵都能罩著呢。就宋家現在的情況,有了這人撐腰,肯定會過得比以前好。
什麼公平正義啊,世道就是這麼氣人。
方教授一口接著一口喝涼茶,王老吉都壓不住她的心頭火。
虧得她這輩子最愛的數學,要是讓她經曆回宋晴的事,恐怕她就不是瘋了,而是早就被活活慪死。
數學家不擅長掩藏自己的情緒,即便一句話都沒說,內心的活動也明明白白擺在臉上。
宋楠楠光看她的麵部表情變化,就欣賞了一段心路曆程。
從這個角度來看,賀家小叔還真蠻冤。莫名其妙就成了彆人眼中的渣男,偏偏他不能也不願跟人解釋。
就算他夠強大,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可曆史上真實的清官貴夫人武大郎跟西門慶被詆毀成水滸裡頭的醜角,那也是讓後人都慪得要發瘋的。
偏偏他就一聲不吭,安安靜靜地坐在水榭旁。如果他的桃花眼不老是盯著她家晴晴子,宋楠楠都要拱手稱他一聲“好漢”!
啊,不能跑偏了,管這些細枝末節做什麼。
宋楠楠直接跳過了那位不著五六的罪魁禍首周太太,就看她媽:“媽,不用理她。”
打什麼電話啊!
醫院進不去,周太太就想著讓宋晴隔門窗玻璃看周放。
我去,以為這是拍瓊瑤劇嗎,惡心不惡心。
再說現在醫院是輕易能進去的地方嗎?
醫學是靠人命堆出來的進步,眼下醫院跟醫務人員自己對SARS病毒的了解都極其有限,隔離措施能做到什麼份上,天知道。
反正穿越人士宋楠楠是絕對不會放心的。不幸中招因公殉職的醫務人員還少嗎?專業人士尚且如此,何況她家晴晴子。
然後周太太就退而求其次,要求宋晴給周放打電話。就算隻聽聽宋晴的聲音,她也堅信能夠給她丈夫帶來莫大的安慰。
站在周太太的立場,她真是位無私大愛胸懷寬廣的女性,完全可以成為某種類型電視劇的深明大義女主的典型。
可宋家人為什麼要當她的配角?宋楠楠就覺得跟吞了蒼蠅一樣。
所以,打個屁電話!愛咋地咋地。
不等宋楠楠開口轟人,宋晴卻突然間自言自語:“哦,他還有兩件衣服沒拿。”
說著,不等眾人反應過來,服裝設計師同誌就跟陣風似的,直接從眾人身旁刮過,帶起一陣牡丹香。
也不知道是從她身上傳來的,還是院子裡頭的花香,反正就是端莊富貴的江南味兒。
宋晴走得快,回來的也快。她步履輕盈,動作輕快,像貓。眼睛也跟貓兒一樣晶晶亮,就興高采烈地將兩件衣服擺到周夫人麵前,聲音清脆:“一共是三千塊,已經交過一千塊的訂金。你把尾款結一下,衣服拿走。不貴的哦,我給打了最低的折。”
教授呢,上過課的呢。
周夫人心中的鬱氣與焦灼交織成團,正在胸口膨脹,這會兒見到了擺在自己麵前的唐裝跟西服,差點兒沒直接暈過去。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她在跟她說人命關天的事,她居然隻關心衣服的尾款!
周太太隻覺得一股悲哀跟涼意從腳底直躥天靈蓋,這就是丈夫心心念念了十幾年的白月光朱砂痣啊。
她少女時看《碧血劍》,想到袁承誌雖然這輩子心裡頭都有個阿九,但最後陪伴他的人是溫青青,那溫青青也足夠了。誰心裡還沒點不願意其他人觸碰的角落。
可現在看著麵前沒事人一樣的宋晴,再想想還在醫院裡頭要死不活的丈夫,周太太就覺得悲從中來。
宋晴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生怕這人賴賬反悔。
定做的衣服,她要是不交尾款的話,自己連本錢都收不回頭呢!
設計師同誌認真地強調:“是他說好了訂下的,人要言而有信。”
周太太心在滴血,惱恨到了極點,卻靈光一閃:“這衣服做好了,得試穿過了才知道合不合身。我丈夫躺在醫院裡,沒辦法試衣服啊。”
宋晴一蹦三尺高,眼睛瞪得滴流圓。
哈!這人想騙她去醫院呢。不去,她才不要去。
醫院的草地上都躺滿了橫七豎八的人,會死人的。
“不用。”周太太急了,“打個電話,你隻要打個電話給他就好。”
她太卑微了,她也是驕傲了一輩子的女人,沒想到有一天還能卑微成這樣。她感覺自己就像張愛玲寫的那樣,喜歡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裡,然後開出花來。
宋晴委委屈屈,明明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買賣,為什麼還要折騰出這麼多事來。
可是兩千塊錢呢,兩千塊錢可以吃一趟和風跟愛舍麗了。
設計師歪著腦袋,終於下定了決心:“好吧,就打電話哦。”
宋楠楠頹然地靠在欄杆上,感覺憋屈得要死。
她毫不掩飾地翻白眼,這還能接電話呢,能嚴重到什麼地步。
可再想想那位吹哨人李醫生,前腳還接受了記者的電話采訪,沒多久人就不行了;好像生命的確好無常。
啊啊啊,宋楠楠又想尖叫了。為什麼要這樣鬨心呢?
她一口氣乾掉了一大碗舒表姐見縫插針端過來的紅糖冰粉。
看得宋晴就好氣,她要打電話呢,吃冰粉都不能全神貫注,一點兒都不痛快。
晴晴子女士努力回想電視新聞裡看到的安慰病人的話,一字一句地照搬。從來隻有彆人安慰她的份,真要她安慰彆人,好難。
虧得她記憶力一流,依葫蘆畫瓢居然還有模有樣:“你要相信醫學,相相信政府,相信一定能夠戰勝病魔,早日康複……”
她照本宣科了一大通之後,偷偷看了眼滿臉焦灼的周太太,又覺得對方似乎很不可信的樣子。於是她又警覺地強調了一句:“衣服已經做好了,還有兩千塊,你過來拿衣服。”
電話那頭的周放人還在ICU,他呼吸困難,正接受高流量吸氧,每天大半時間都處於昏昏欲睡的狀態。
其實也睡不著,他躺在病床上這麼久,哪裡還需要睡眠。可是不睡覺他又沒有精神,周圍全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也不知道是天花板還是穿著白大褂的醫務人員。隻有各種儀器滴滴響個不停,提醒他還在人間。
他沒有力氣抓起手機,是個年輕的護士幫他抓著電話,好讓他傾聽那頭的聲音。
得感謝他國際知名數學家,旅法學者的身份吧,不然就醫院現在忙成這樣,應該沒人有空幫他抓手機。他也就聽不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乾巴巴的,好像受了好大的委屈。
她的聲音其實多年來都沒怎麼變,跟二十年前的那個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少女一樣。
必須得做不喜歡的事情時,就這樣又委屈又不痛快,一邊乾活一邊抱怨。
乾嘛非要她寫這些,她要彈琴,她還有新曲子沒譜好呢。
他告訴她很有天賦,誇獎她的時候,她隻會扭著頭,眼睛看著窗外的小鳥,用身體語言表示不相信。
氧氣好像不夠用了,周放感覺自己又透不過氣。他大口喘氣,用眼神哀求地看著護士。
年輕的護士再一次調節氧氣流量,目光中閃爍著憐憫。
不用她開口,周放也知道自己的模樣有多狼狽。生病快要死的人,哪有光彩奪目的呢。
數學家腦袋昏昏沉沉,一時間分不清楚耳邊流淌著的“你要相信你自己,你一定能行的”,是在二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後。
他艱難地張張嘴巴,想喊聲她的名字:晴晴。
這是她的小名,他第一次喊的時候,她羞澀又快樂,靠在他懷中嘰嘰喳喳個不停,像隻快樂的百靈鳥。
那個時候,他們是校園裡最亮眼的風景線,他們有多快活。
如果時光能倒流二十年該多好。
如果他沒有說出那句話該多好。
如果嫉妒不曾蒙蔽他的雙眼多好。
如果他能更耐心些多好。
如果……
他終於艱難地張開了嘴,做出了兩個字的口型:晴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