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寂靜無聲,針落可聞。
容尚書冷汗浸濕後背, 他真不是故意的!
文人輕視九流, 實屬正常。但眾人素來隻在心中鄙夷,麵上卻未顯露。
容尚書乃真勇士!竟敢直接駁斥聖上顏麵!
少年皇帝眉頭微蹙, 神色顯然不悅。本欲讚其教子有方,怎料這渾貨竟直言親子登不上台麵!
真可氣!容維敬簡直不可理喻!
見他乃中立一派,皇帝欲借其子, 將之拉攏至變革派中, 如今看來, 還是罷了。
“容氏大郎容奚, 有奇思妙想, 具造器之能, 且仁善豁達, 性雅格靜,賜金千兩, 帛千匹, 列位臣工以為如何?”
程皓就要開口,卻見秦恪冷目瞟他一眼,頓時變慫,心裡極為憋屈。
其餘大臣,皆以為賞賜錢帛不算什麼, 想必聖上也非真想提拔商賈匠人之流, 便俱言“陛下英明”。
退朝後, 眾臣同出。
容維敬心臟依舊胡亂跳動, 冷汗未消。乍聽身旁冷哼一聲,便扭頭看去。
隻見程皓狠狠瞪他一眼,憤怒拂袖而去。
容維敬:“……”
程瘋子!當真患有腦疾!
朝堂紛爭,容奚一概不知。
他正托胡玉林尋購錫箔與水銀。大魏多用錫箔紙做冥錢,市麵應有不少。
胡玉林門路甚廣,很快購得許多錫箔紙與水銀。
他不知容奚作何之用,但相交日久,一旦容大郎要尋購新材,必定是有新器問世。
他暗戳戳等待。
果然不出所料,不過數日,容大郎攜新器,邀他同至薑氏鐵鋪。
“大郎,是何器物?”胡玉林見他手中布囊不大,相當好奇。
恰逢薑娘子同在,容奚將布囊遞過去,笑道:“此物送予薑娘子。”
三人以為他在說笑,薑娘子微笑接過,打開後一瞧,頓時驚呼出聲。
胡玉林與薑衛平亦湊近去看。
那是一塊方形玻璃,然說是玻璃,卻也並非玻璃。玻璃透明,此物卻能照人麵容。
“這是……”薑娘子見鏡中自己清晰的麵容,完全不可置信。
容奚眉眼彎彎,俊俏溫雅,“送你的禮物。”
鏡子送給姑娘家,理所當然。
大魏皆以銅鏡照麵,並不清晰,故製出玻璃之後,容奚便考慮鏡子之事。
采買錫箔紙與水銀,就是用於覆蓋玻璃單麵,使之成鏡。
“大郎!”胡玉林又窺得商機,激動握其手腕,“你真是、真是……”
他已無法用言語形容了,大郎真是不斷給他驚喜,簡直就是神仙下凡!
容奚見他如此,受他觸動,調皮眨眼道:“要不要造福百姓?”
這些器物於他而言,再尋常不過,可在魏人心中,卻足以引起轟動。
容奚不能感同身受,但見三人心緒激動,頓生豪氣。
“對!造福百姓!哈哈哈。”
胡玉林露歡欣笑顏,忽將他攬進懷中抱住,“大郎,你甚好。”
是激動之語,亦為肺腑之言。
懷中少年,乖巧溫順,心胸豁達,雖隻認識數月,卻叫人無法不喜愛。
並非僅為商機利益,更多的是因他君子端方之美質。
既叫人疼惜,又叫人佩服。
感受他鼓動的心跳,容奚微微一笑,伸手緩拍其背,“若非玄石兄助我,我亦無法製出這些器物。”
胡玉林深吸一口氣,鬆開容奚,眸光極柔,“大郎天才人物,那些俗事,我理應為之。”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儘在不言中。
“我欲尋馮工,請他做些鏡框。”容奚言罷,作勢要離。
三人立刻表示同行。
至馮氏,見馮山,表明來意。馮山見鏡麵,亦震驚無比,自然答應下來。
“馮工,事成之後,還需您送一麵至盛京。”
容奚做了好幾麵鏡子,其中一麵打算送至郡王府,就當回報秦恪助他上達天聽之恩。
馮山自無拒絕之理。
數日後,加急書信至郡王府,隨之同來的,是一份包裹,來自濛山。
秦恪從宮中歸府後,見陳川穀笑眯眯至,手中捧物。
“馮山遣人送來的,你猜是什麼?”
聽聞是馮山,秦恪頓起身,從他手中奪下書信與包裹,先展信觀之。
字跡獨具風骨,相當好認,他唇角微微揚起。
陳川穀挑眉湊近欲瞧,卻被殘忍揮至一旁,見不得分毫。他見秦恪麵色極柔,不禁摸摸下頷,心思轉動。
冷麵閻羅秦郡王,近來似乎有些轉性,關乎容大郎之事,俱與尋常迥異。
著實有鬼。
“大郎送何物予你?”陳川穀作勢要拆開包裹。
秦恪厲目瞥他一眼,劈手奪回包裹,麵無表情道:“信中說是鏡子。”
“鏡子?”陳川穀忽捧腹大笑,“為何送你鏡子?”
男子漢大丈夫,照什麼鏡子?那是小娘子們才會做的事情。
大郎實在淘氣。
秦恪麵色愈冷,掀開包裹,打開馮氏木匣,隻見一精致圓鏡靜臥匣內。
鏡麵光潔透亮,照物纖毫畢現。
“這是鏡子!”陳川穀自然瞧見,頓驚呼出聲,不可置信。
原來大郎所言之鏡,乃新式玻璃鏡。此鏡照人,仿佛鏡中存在與自己一模一樣之人。
連耳垂上的小痣都清晰可見。
“容大郎……”秦恪低喃一聲,幾不可聞,複輕笑起來,眉目生輝。
鏡中之人,亦展顏低語。
思及容奚委托之事,秦恪重新置鏡於匣,攜之邁步出宅。
陳川穀都來不及問他去何處。
秦恪剛離宮,卻又重返,皇帝驚奇不已,見其手捧木匣,忽福至心靈,既無奈又讚歎。
“大郎又製新物?”
他眸光落在木匣上,等待秦恪開啟。
匣蓋打開,秦恪取鏡置皇帝眼前,皇帝陡然被鏡中的自己嚇了一跳。
他瞪大眼睛,見自己鼻翼旁的淡痣都清晰可見,不由傾身湊近去瞧,鏡中之人亦跟著湊近。
他反複觀摩片刻,忽笑道:“原來朕生得如此容貌。”
此前銅鏡不僅不清晰,還易扭曲人臉,隻能大致瞧出五官。
秦恪收鏡入匣,麵色柔和。
“陛下,今日朝議,程侍郎提議保障匠人首創之利,臣以為可行。”他見皇帝頗有興趣,繼續道,“大魏能工巧匠不知凡幾,除容大郎,應有更多巧思之人。若朝廷設特殊獎勵,必能激發創造熱潮,繁榮大魏。”
皇帝無奈笑道:“程皓之言,是你說與他聽的吧?”
兩人相識十幾載,皇帝雖未曾看透秦恪,卻也有些默契。
程皓不過一狂熱造器之徒,斷說不出那般言辭。觀近期秦恪之態,皇帝心中倒是明白幾分。
“這些想法,亦是容大郎所提?”
秦恪頷首,“臣以為,變革之本,是為百姓。”
話雖如此,然其中錯綜複雜,並不簡單。即便新器便利,然造價昂貴,尋常百姓溫飽尚且不足,又何來閒錢購得這些器物?
唯富賈大戶方能承擔。
新器成為奢侈之物,又何談造福百姓?
兩人皆知其中不易,沉默須臾,秦恪忽道:“是臣心急,陛下恕罪。”
他是急容奚之急,方才失了冷靜。
皇帝笑道:“無礙,朕亦心急。不過朕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
秦恪行禮,欲取匣離去,卻被皇帝按住。
“鏡子留下。”
“大郎已於信中詳述製鏡之法,臣欲往工部,不日陛下亦可得鏡。”
這是容大郎親手所製,自然得留在身邊。
在大魏,也隻有秦恪敢從皇帝手中奪物了。
皇帝瞪他一眼,無奈道:“讓程皓快些。”
青州臨溪。
容奚正於書房看書,忽聽窗戶處傳來聲響,他抬首看去,見一熟悉身影,正倨傲瞧他。
他驚喜一瞬,立刻打開窗戶,迎接白霜小祖宗。
白霜抖動長羽,傲慢立於書案之上。
容奚取下它足上信筒,展開觀之。
信乃秦恪親手所寫,言及聖上賞賜將至,然他之提議並未得到聖上應允,後羅列緣由。
信覽畢,容奚輕歎一聲,卻又覺得熨帖。
歎時代局限,感秦恪之誼。
他思慮須臾,執筆寫信,給白霜喂了幾塊肉,讓它將信帶回盛京。
玻璃製造尚在起步階段,無法量產,鏡子就更不必說。
以目前情狀,還是穩打穩紮為首選。
胡玉林心有宏願,又建幾處窯爐,雇大批工匠,燒製玻璃。他工錢給得極為慷慨,工匠們俱忠心勤勞,胡氏玻璃逐漸廣傳青州,甚至更遠之處。
若論玻璃引起濛山縣城熱議,那麼帝王聖旨,則令濛山縣城如沸水喧騰。
迎接聖旨當日,縣令沈誼領衙內眾吏,與容奚、胡玉林、薑衛平一同聽旨,聲勢極為浩大。
濛山縣城上至耄耋,下及垂髫,無人不知容奚之名。
聖旨中,皇帝極力誇讚容氏子,並賞賜黃金布帛若乾。先不論錢帛之數,單憑能得皇帝金口稱讚,已是極大榮耀。
臨溪出了個容尚書,如今容尚書嫡子竟也優秀如斯!
白身如何?匠人又如何?容氏子與胡、薑二人,皆得聖上嘉獎,這是何等榮耀?
胡運跪於人群之中,激動得熱淚盈眶。他兒子雖不能科舉入仕,但柳暗花明,便是為商,也能得天子賞賜。
做到這份上,已是極致。這一切,皆托容大郎之福!
容奚接過聖旨,極為平靜。雖提議未得應允,然此事若廣傳天下,必有能人異士為得榮耀,潛心創造。
且,秦恪助他得皇帝應允,青州營鐵司可向他放開權限,擴大自己購買鐵礦之數。
算是給他一個人的特權。
若有足量鐵礦,他便可造更多器物及材料。
領完聖旨,沈誼擺宴,邀宣旨皇侍一同用膳,容奚與胡、薑二人陪同。
濛山匠人受天子稱讚嘉獎,作為濛山縣令,沈誼與有榮焉,這也算他教化之功。
如今他對容奚三人,俱和顏悅色,照顧周到。
膳食乃薑娘子掌勺,皇侍吃得極為滿意,連連稱讚,沈誼笑得彆提多和藹。
宴飲畢,容奚歸宅,黃金布帛俱陳列院中,簡直亮瞎容宅主仆之眼。
“郎君,禦賜之物,應放何處?”劉和顫抖問道。
他是激動的。就是郎主也從未有過如此殊榮啊!
禦賜之物,一般被視作榮耀,輕易不會使用。
容奚揮袖道:“鎖入庫房。”
他並不怕賊人竊取。偷盜禦賜之物,就是拿命在賭,沒人這麼傻。
“阿兄,此事可要傳信家中?”
容連如今極為敬佩容奚,且知容奚與家中離心,不敢擅自做主。
“不必,聖上賞賜,盛京早已知曉。”容奚同劉子實一起,將箱奩抬入庫房。
容連主仆亦幫忙搬運。
庫房年久失修,門窗蠹蟲滋生,有些腐壞,實非放置錢帛之佳地。
容奚心中思量,木屋易損,且若遇走水,燃儘幾率極大,不太安全,相比後世房屋,穩定性及安全性較差。
若能製出水泥便好了。
鎖好庫房後,容奚忽問劉和:“劉翁,可有賣地之人?”
數日前,他囑托劉翁留意田地買賣之事,但因諸事纏身,未及詢問,現恰好記起,遂有此一問。
“郎君,還沒瞅到良田。”劉和回道。
容連困惑,“阿兄要買地?”
大魏以農為本,豪強地主均手握良田。阿兄若想做地主,也實屬正常。
當年容氏亦有田地,及容維敬入仕之後,舉家搬遷,田地賣於他人,唯餘老宅經風雨摧殘。
不論是容奚生母,還是如今的容周氏,均為大戶人家千金,陪嫁中,田產商鋪不知凡幾,故祖宅幾畝田地,壓根算不得什麼。
這也是容奚至此後,無足糧飽腹之因。
“地為根本,我想多買些田地,種些糧食。”容奚頷首答道。
當然,他種糧食,非為飽腹,而是進行試驗。
試驗之事,需曆時頗久,如今也不便與人說明。
天色已晚,幾人各自回房。
容連於燈下寫信,隻言及自己學業進展,絲毫未提及容奚之事。及翌日,寄往盛京容府。
數日後,容尚書收到書信,看畢,沉歎一聲。
自那日朝議之後,同僚們似在背後笑話於他。雖文人輕視商賈匠人,但更鄙視不顧親子之人。
容奚受天子盛讚,眾人麵上不敢妄言,且若是自家兒子受此殊榮,不論為商還是為匠,定亦與有榮焉。
怎料容尚書,不僅不知嫡子天資,竟還鄙夷唾之!
眾人心情複雜,便不知如何麵對容維敬。
“三郎,是連兒的信?”容周氏捧盤而至,溫婉笑著問道。
漆盤中是碗豆花,裡麵加些輔料,極為鹹香,乃容維敬近來鐘愛之物。
他舀了一勺,吞下後,回道:“不錯,二郎學業進展不俗,明年鄉試或可得中。”
容周氏笑道:“二郎素有天資,喜愛讀書,一定會中。隻是可惜,大郎亦聰慧敏思,不能與二郎一同光耀門楣。”
“可惜什麼?”容維敬虎目一瞪,勺與碗壁碰撞,發出清脆之聲,“學什麼不好?竟學匠人之技!有辱門楣!”
天子賞賜又如何?匠人到底是九流之輩,沒見同僚俱譏笑於他嗎?
在他心中,容奚之能,依舊難登大雅之堂。
容周氏眸中笑意更深,“氣多傷身,豆花快涼了,趁熱吃罷。”
容維敬氣得胡須亂顫,低首瞧碗中之物,思及豆腐亦出自容奚之手,心情真是複雜難辨!
“罷了!不吃了!”他置碗於案,氣鼓鼓不再瞧,胸口不斷起伏。
容奚遠在臨溪,不知自己又將便宜爹氣著,他正與營鐵司的主事交涉。
容奚之名已傳遍青州,青州營鐵司得上級指令,予容奚特權,故容奚表明身份,司吏頓展顏笑答。
“不知容郎君需鐵幾何?”
容奚報了個數,卻見司吏麵色為難。
“不可嗎?”他好奇問道。
“並非如此,”司吏歎道,“鐵礦不易開采,數量有限,容郎君能否減些數目?”
容奚眉心一蹙,是他糊塗了。以大魏生產力,礦藏開采確實艱難,人力畜力到底不比機械之力。
“不知礦山何處,我能否去往觀之?”容奚禮貌問道。
鐵礦的開采力度,直接影響生鐵數量,他想去礦山瞧瞧,看能否改進采礦之法。
礦場乃官府掌控,閒雜人等不得進入。然容奚手握特權,司吏立刻應允,親自領他至礦場。
青州多生礦藏,朝廷便在此設采石場。
至礦場,容奚舉目而望,不少礦工手握石鎬,於地表淺層處挖采礦石。
大魏開采礦石,大多為地表風化殘積、堆積礦,或江河岸邊的鐵礦,甚至包括露出地表的淺部鐵礦。
鐵礦多藏於岩石中,礦工常用火燒之法,使石開裂,從而得到礦石。
如此,采石效率相當低下。
“郎君有何高見?”司吏見他凝眉沉思,不禁小心問道。
誰不知容奚乃容尚書之子,且得天子盛譽。他一個小小的鐵官,壓根不敢得罪。
鋼鐵在後世普遍使用,乃必需之物。大魏卻使用鐵器甚少,除軍用器具、農具等,百姓無鐵可用。
若要開采更多鐵礦,須使用更為高效之法。
他得仔細思量。
“並無。”容奚禮貌一笑,“回罷。”
因青州營鐵司鐵礦儲存較少,容奚未得許多,運至薑氏後,交於薑衛平,遂歸宅。
剛入宅門,劉和迎來,稟道:“郎君,有良田可買。”
容奚一喜,“當真?”
劉和嗬嗬笑道:“仆還能騙您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