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山縣城外,縣令沈誼, 攜衙內眾吏, 於城門口迎風而立。
寒風吹拂而過,眾人瑟瑟發抖。
不久, 一行車馬由遠及近,沈誼頓時麵色肅然,昂首挺立, 目視前方。
一人高坐馬背, 著玄色常服, 玉冠束發, 麵容俊美, 隻神色冷峻寒冽, 衝淡幾分姝色, 卻更彰顯天家貴儀。
秦郡王之母,為先帝親姐, 與當今聖上乃表親, 身具皇家血脈,貴氣威儀自非常人可比。
隻令人詫異的是,其身旁除一騎馬隨侍外,還牽一匹神駿,其色為白, 與他自身赤色神駿, 不分上下。
為何要牽一匹多餘的馬?沈誼不懂秦恪心思, 也不敢多問, 連忙領眾吏躬身行禮,以示尊敬。
除秦郡王外,身後還有幾輛馬車,其內均為工部官員。
街市被衙門皂隸清道,百姓偷摸躲在家中窺探,見郡王風姿,頓被俘獲。
誰能想,大魏戰神竟如此美姿儀呢?
至縣衙,沈誼長舒一口氣。雖此前他曾曆秦郡王在縣衙抓捕曹縣尉一事,然當時不比現在。
當時是秘密進行,如今卻是儀仗整齊森嚴。
“郡王,諸位上官,請入座。”沈誼頭一次見數位京官,頗有幾分拘謹。
幾人依次入座,秦恪為上首。
“聖上此次令我等至濛山,是為學習匠人技藝。”秦恪淺飲一口茶水,“沈明府應知玻璃窯爐在何處,我等欲往觀之。”
沈誼問:“郡王及諸位上官舟車勞頓,不如明日再去?”
現快及申時,晚膳將至,窯工也都歸家,窯爐無人,沒有前去的必要。
工部數人頷首,均看向秦恪。
秦恪忽起身,對眾人道:“那便明日。我有事在身,晚膳諸位共享。”
言畢,徑直離席。陳川穀自然隨他一起。
兩人並騎,牽白色神駿,同往臨溪方向。
“你我至容宅,大郎定已用過晚膳,”陳川穀朗聲笑道,“見到不速之客,神情定相當有趣。”
秦恪聞言,思及容奚素來恬淡平和,若見到曾經丟失之物,神情一定更為有趣。
眸中笑意一閃而逝,馬鞭高高揚起,塵土飛揚,直接將陳川穀遠遠拋下。
容宅。
晚膳方歇,燈火初明。
一陣敲門聲突兀響起,劉和前來開門,借昏暗天色,看清門外兩人,忙道:“原來是二位郎君,快請進!”
他側身讓行,並高聲吩咐院中劉子實:“速去稟郎君。”
劉子實應聲而去。
兩人至正堂,容奚急步而來,見果真是兩人,神色微訝,道:“肆之兄,陳兄,怎會突然前來?”
劉和奉茶置案,陳川穀笑道:“大郎,肆之兄與我剛至濛山,便來尋你,未曾進食,如今腹中空鳴,該如何是好?”
兩人此舉,極不合規矩。可正因兩人不將容奚當外人,才會如此開玩笑。
容奚聞言,立刻起身,“二位兄長稍待,奚去洗手做羹。”
須臾,兩份膳食入案。
秦恪低首瞧去,漆盤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鮮湯麵,嗅之口舌生津。湯為筒骨湯,熬製已有一天,極為香濃。麵條筋道滑軟,入口即化。
旁邊碗碟內,幾塊蝦餅陳列,與湯麵相得益彰。
“二位兄長來得巧,骨湯恰好熬製一日,”容奚笑道,“奚恐肆之兄與陳兄久等,便自作主張以麵待客,還望二位見諒。”
秦恪正要回應,就聽陳川穀誇張道:“大郎,你這一碗麵,幾塊餅,抵得上好些名貴菜肴,我甚是喜愛!”
陳某人話音剛落,便覺脖頸一涼,他不禁轉首瞧秦恪,見他悶頭吃麵啃餅,暗歎自己過於多思。
美美用完晚膳,劉和祖孫拾掇碗碟。
秦恪至院中,見門窗皆為玻璃,的確通透明亮,遂道:“明日我欲領工部數眾,前往玻璃窯爐學習技藝,大郎可願陪同,為我等釋惑?”
“肆之兄客氣了,不過舉手之勞,奚自當前往。”
屋內燭光明亮,映射而出,容奚半側麵頰被照亮,另一側隱於暗處,朦朧中,俊俏輪廓儘顯。
雖依舊微胖,然其周身氣質,安寧祥和,讓人輕易忘卻容貌。
更何況,容大郎之貌,本就不俗。
陳川穀忽朗笑出聲,“大郎,幾日不見,你越發清減了,假以時日,定是位俊俏郎君,引得小娘子們芳心大動。”
大魏民風開放,擲果盈車等風流之事,不在少數。
容奚謙道,“陳兄說笑,若論俊朗,當陳兄更勝幾分。”
他並不太敢開秦恪玩笑,雖秦恪容貌之盛是他生平僅見。
“此前大郎傳信於我,將馬蹄鐵與玻璃悉數告知,我不勝感激,”秦恪忽然打斷兩人,神色冷淡道,“不知大郎喜愛何物,我便自作主張,挑選一馬,作代步之用。”
魏人喜馬,出行皆愛騎之。
然馬匹市價頗高,良駒神駿更不必說。有資格且有資本騎馬者,少之又少。
故,贈馬為重禮,示意贈馬之人對受贈之人相當看重。
容奚受寵若驚,雙目圓瞪,一時失語。
見他如此,陳川穀毫不客氣大笑起來,秦恪亦唇角上揚,眸光柔軟。
“大郎,馬在宅外,可願同往觀之?”
容奚回神,感激道:“多謝肆之兄贈馬。”遂與兩人一同出宅,借宅中燈火,見到白色神駿。
前世,男人以豪車為榮,在大魏,男子則以座駕相互攀比。
容奚雖不懂馬,卻也能看出,此馬絕對可遇不可求。
“大郎可擅馬術?”秦恪忽問。
他方才觀察容奚神情,見其雖感激讚歎,卻無躍躍欲試之態。
若是擅馬之人,見到良馬,定忍耐不住,騎上過過癮。
“奚慚愧,”容奚似有赧色,“未曾習過馬術。”
馬術在世家子弟必學之列,而原身確實未曾習過馬術。
容奚垂眸,腦海記憶浮現,眸中暗色一閃而過。
確切而言,原身習過一次。然恰是那一次,被人故意摔下馬背,心生陰影,便再也沒學過。
罪魁禍首依舊是容四郎。
陳川穀詫異,“學堂設騎射課程,大郎竟未學過?”
“既得肆之兄厚贈神駿,奚定努力習得馬術。”容奚淺淡一笑,不著痕跡轉移話題。
秦恪瞧他神情,若有所思。
夜幕深沉,風寒欺人,容奚驀然抖了個寒顫,些許嬰兒肥的下頷縮進衣領內,襯得臉頰越發稚嫩。
他不過十六,與司文同歲。
秦恪神色微柔,輕聲道:“天冷,回屋罷。”
言畢,利落上馬,與陳川穀同離。
容奚目送二人遠去,回身與白馬對上,四目互瞪,白馬委屈地打了個響鼻。
他倏然笑出聲來。
牽馬進宅後,容奚囑咐劉和明日備些上等飼料,他要開始養寵馬的日子了。
“阿兄,方才家中來客了?”容連忽行至,見到白馬,神色略顯驚訝。
他讀書入迷,不知家中有客,剛剛停歇,聽洗硯稟告,方才知曉,特來詢問一二。
“故友來訪。”容奚嘴角噙絲笑意,猶顯溫柔。
容連見狀,遂不再多言,自發回屋繼續讀書。
翌日,天公作美,陽光普照。
沈誼親自引秦恪等人,至城郊玻璃窯爐。容奚與胡玉林早已於外等候。
見車馬至,容奚迎光抬首望去,恰與秦恪目光對上。
兩人怔愣幾息,均移開目光。
待沈誼眼神示意,容奚與胡玉林向官員們行禮。
此次工部派遣數人至濛山討教經驗,工部侍郎程皓就在其中。
他自小熱衷造器,不願讀書。經家中長輩教育之後,便隻能割舍愛好,投入學業。
後科舉入仕,他憑借自身能力,躋身工部官吏之列。
此次濛山之行,他本不應前來,索性軟磨硬泡,工部尚書楊千牧隻好將名額予他。
“郡王,此處便是窯爐。”沈誼在旁解說。
秦恪冷淡頷首,後目光看向容奚,“既容小郎君在此,便由你替我等釋明玻璃製法,如何?”
一書吏備好紙筆,於旁記述。
郡王發話,其餘人自然不敢反駁,隻在心中困惑,為何郡王會與一匠人相識。
他們以為,容奚乃匠人之輩。
容奚神色坦然,未見絲毫緊張之態,引眾人入內,腹稿早已備好,如今信口拈來,語調平和,邏輯順暢。
秦恪與他並肩而行,其餘數眾墜二人身後,認真聽講。
“容小郎君才思敏捷,巧技如奪天工,可造福天下百姓。若令尊知曉,定甚慰。”
解惑完畢,秦恪忽開口讚道。
包括容奚在內,其餘眾人皆有些莫名。
誰人不知秦郡王乃冷麵閻羅?如今卻對一小匠人如此禮遇,並大加讚賞,實在令人困惑。
他們皆為朝廷重臣,不聞流言蜚語,故未曾想到容奚乃容尚書之子。
“郡王謬讚。”容奚雙眸微彎,唇紅齒白,“百姓之福,亦是某之福。”
“甚善。”秦恪眸光落於他麵頰之上,複雜難辨。
玻璃窯爐參觀完畢,薑氏鐵鋪亦受造訪。
書吏詳細記於紙上,隻待回京後研究。
不論如何,容、胡、薑三人,定會受朝廷嘉獎。
及未時,眾人即將歸衙。
“容小郎君,”秦恪忽止住容奚去路,當著眾人之麵,“我尚有不解之處,可否請你單獨為我解惑?”
容奚微訝,卻道:“郡王言重,奚自當儘力。”
二人相攜離去,往臨溪方向。
人群中,陳川穀不禁翻了個白眼,秦某人竟拋下自己,要去吃獨食!
秋日,草枯花零,落葉紛飛。
容奚與秦恪並肩而行,氣氛沉悶,唯餘馬蹄聲響。
“就這罷。”秦恪忽駐足啟口道。
容奚仰首瞧他,知他單獨尋自己,必非解惑,而是另有其事。
“昨日你言不擅馬術,我教你。”秦恪眸色淺淡,長睫低垂,注視麵前的少年郎君。
容奚忽笑道:“為何?”
他們身份懸殊,誌向迥異,本應毫無交集,皆互為過客。然昨夜贈馬,今日傳授馬術,堂堂秦郡王有這麼閒?
“你可知,你信中所言馬蹄鐵,於魏國而言,是何等功績?”秦恪認真問道。
原是因此。
容奚心中遂明,笑道:“我定儘力學習馬術。”
赤色神駿陡然噴出鼻息,似不欲讓旁人靠近。
秦恪撫摸馬首,須臾,赤色神駿安靜下來,瞅一眼容奚,蹄足動了動。
容奚見它足底已釘上蹄鐵,微微一笑。
“它名為赤焰。”秦恪伸出手掌,作勢邀請,“來。”
赤焰大眼睛瞥一眼容奚,似鄙視於他。容奚頗覺有趣,綻開一抹笑容,問:“它若欺負我,該如何?”
秦恪輕笑,“有我在。”
得他承諾,容奚慢悠悠上馬。他並非不會馬術,畢竟前世亦去過幾次跑馬場。
然那些馬俱溫順乖巧,即便有教練陪同,他也隻能驅使馬兒散步,真要儘情奔跑起來,斷不行。
見他非絲毫不會,秦恪眸中含笑,仔細授他馬術。他神色冷峻,語調淡漠,看似不易接近,若是旁人,定忐忑不安,唯恐自己做錯什麼。
容奚卻聽得極為認真,清楚記下他所言。
“你試試。”將馬術一股腦兒傳遞過去,秦恪說道。
他非良師,容奚卻天資聰穎。他依言驅使赤焰,好在赤焰給他麵子,緩緩抬足前行。
漸入佳境,容奚夾緊馬腹,手握韁繩,回首看一眼秦恪。男人長身玉立,橘輪與他並肩,微風吹拂而過,他衣袍翩躚,好似在發光。
赤焰圍繞秦恪奔跑起來,馬蹄聲於曠野清晰入耳。
容奚漸漸沉醉於奔跑的快意中,神情興奮至極。
與平日氣質迥異,略顯幾分孩子氣。
不過半刻,赤焰漸緩,至秦恪麵前停下,蹭蹭他的肩膀。秦恪讚它一句,它尾巴搖了幾搖。
容奚緩緩下馬,臉頰因跑馬而泛起紅暈,如白玉飄紅,秀色迷人。
“多謝肆之兄。”他誠摯感激。
秦恪定目注視他須臾,複於襟內取出一物,遞至容奚麵前。
“此荷包是否為你所有?”
荷包陳舊,上繡一兔,白色毛發纖毫畢現,憨態可掬,極為可愛。
除繡工不俗外,毫無奇特之處。
容奚卻仿佛如遭雷擊。不是他自己,而是一股極陌生的情緒,自腦海深處,驀然迸發,其中酸澀苦樂,混亂複雜,令他幾欲落淚。
少年神情大慟,眼眶通紅,悉數落於秦恪眼中。
他並未打擾,隻靜待容奚平複情緒。
須臾,酸楚之意漸漸消散,腦中記憶閃現,容奚平靜下來,雙眸微彎,笑著接過荷包,慎重藏於衣襟內。
“我弄丟了它,本以為再也見不到。”少年似強顏歡笑,觀之頗顯可憐,“肆之兄此番恩情,奚無以為報。”
心臟處微微一刺,轉瞬即逝。秦恪眉心若蹙,此種感覺,甚是奇怪。
他有意忽略,神情淡淡,“你之功績,已算報答。”
容奚忽綻放笑顏,“我亦有禮送予肆之兄,肆之兄可願同往寒舍觀之?”
“榮幸之至。”秦恪未及思索,便利落上馬,向容奚伸手。
手極修長,掌心指腹遍布薄繭。容奚無絲毫猶豫,與他交握。
少年之手,溫熱軟乎,觸之細膩如暖玉,秦恪長睫微垂,手臂使力,輕易將容奚拉至身後。
“抱緊了。”男人清冽嗓音隨風吹拂耳際,磁性好聽,容奚耳朵微動。
他雙臂環住秦恪腰腹,鬆鬆的,未多觸及秦恪身體。
然,赤焰陡然加速,他情急之下,緊緊抱住秦恪,半張臉俱貼在男人背上。
淡淡冷香,幽然入鼻。
赤焰速度極快,不過須臾,二人便至容宅。
容奚囑咐劉和將白馬牽出,與赤焰一同玩耍,自己則領秦恪去往書房。
昨夜天色黑沉,玻璃之益尚不明顯。現觀之,確實通透明亮,采光充足。
秦恪心中思量,回京前,當采購一些玻璃,將府中紙窗換下。
“肆之兄,”容奚從木匣中取出一圓筒狀器物,笑意滿滿,“隨我來。”
兩人複出容宅,一人一騎,並行至曠野處。
容奚下馬,問秦恪:“聽聞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肆之兄立於此地,可看清山上之物?”
他們此時距山丘頗遠,除凋零樹木聚集,便再看不清其它。
秦恪不知其意,卻認真回道:“除樹木叢生,看不甚清。”
容奚笑,將望遠鏡置於眼前,忽道:“借我手中之物,可看清樹上鳥巢。”
如此神奇?
秦恪自詡目力不俗,連他都看不清樹上是否存在鳥巢,僅憑這圓筒之物,便能看清?
見他神色有異,容奚將望遠鏡交於他手,“你透過此鏡瞧瞧。”
秦恪依言置望遠鏡於眼前,當真看到遠山樹上的鳥巢,心中極為震撼,換目觀看許久,方放下望遠鏡,眉眼俱生光芒。
“容大郎,”他眸色極深,聲線極沉,“你究竟,還有多少天才之思?”
“你可知,此物之功績?”
容奚微微一笑,“那你可知,我為何送予你?”
少年目光誠摯,氣度悠然,似這般神奇之物,於他而言,不過清風明月,不過江河入海,無甚稀奇。
“魏國疆土,由將士浴血奮戰,拚儘全力守護,我之功績,怎堪與你們相比?”
少年肺腑之言,令秦恪心臟乍然砰動,心跳強烈,幾欲衝出胸腔。
他手握望遠鏡,眸光震顫不已。
良久方歇,驀然展顏道:“你可有想要之物?”
秦恪以為,一匹馬,一些朝廷的賞賜,根本不足以衡量容奚之功。
他親曆戰場無數,深知望遠鏡之能。正因如此,他才想給予容奚更多。
容奚愣住,他想要什麼?或許連他自己也未知。
“並無,隻求平安喜樂,一生順遂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