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是最大的幸運。
秦恪深深看他一眼,“若你想,我定保你此生無虞。”
隻要他活著一天,容大郎便由他保護。
“此物名為望遠鏡,若於你有用,我可將製法寫下。”容奚知曉望遠鏡於戰事有利,一個定當不夠。
若此物被歸為軍事用品,交予秦恪再合適不過。
秦恪並未拒絕,他心中暗讚容奚之慷慨豁達,道:“大郎情誼,恪銘記於心。”
言畢,兩人忽相視一笑。
及申時,二人歸宅,恰與容連撞上。
容連曾於盛京見過秦恪幾回,秦恪之容,常人難忘之。故見到秦恪出現容宅,容連極為震驚,怔愣之後,忙鄭重行禮。
“容二郎不必多禮。”對待旁人,秦恪稍顯冷淡。
然於容連而言,秦郡王如此,已算溫和之態。
阿兄怎會與秦郡王相識?且看似竟極為熟稔。
貴客至宅,容奚著容連作陪,自己於灶房烹調晚膳。
容連與秦恪坐於正堂,氣氛極為冷凝。
良久,容連壯膽問道:“敢問郡王尋阿兄何事?”
他擔心是因梁司文之事。
因梁司文,秦恪對容連有些印象,但也隻是模糊印象而已,如今細觀之,見其容貌氣度確實不俗,可堪為友。
“聖上聽聞玻璃一事,令我領工部數人至此學習技藝,大郎為首創之人,我自要尋他。”
他避重就輕,容連並未聽出,隻覺正應如此。
阿兄技藝造福千秋,如今入聖上之眼,他實在替阿兄感到高興。
話題畢,堂內又陷入沉寂。
一人神情冷峻,不喜言辭。一人沉默寡言,且為秦某人氣勢所懾,不敢多言。
見容連微顯局促,思及他乃容奚之弟,秦恪神色溫和些許,尋了個話題,“司文與你交友多年,感情甚篤。然數日前他當眾毆打容四郎,確實衝動,可事出有因,望你二人莫要因此出現罅隙。”
容連受寵若驚,忙道:“是舍弟有錯在先,梁弟無辜受牽,生氣出手也是應當。隻是可惜,阿兄之物,竟被四郎拋擲不見。”
“並未。”秦恪忽道。
容連疑惑看他。
秦恪低眉飲茶,暗覺自己似在邀功炫耀,迅速轉換話頭,“他當街毆打旁人,不論是否有因,確實不該,我已罰他十鞭。”
“什麼?”容連頓時驚急出聲。
後覺自己失態,忙端正坐姿,然心中實在擔憂,問道:“他如何了?”
秦恪正要回答,就見門外容奚身影,遂止言。
“肆之兄,二弟。”
容連也不再問。
劉氏祖孫與洗硯捧食置案,而後退下。
三人安靜用膳,屋內隻餘碗箸之聲。
食畢,秦恪告辭,在容奚、容連目送下,騎馬離去。
容連觀院中白馬,忽問:“阿兄,此馬是郡王所送?”
他瞧秦郡王對待阿兄,似頗為溫和可親,且能送得起這般神駿的,除秦郡王,再無他人。
容奚微笑頷首,“方才歸家時,聽肆之兄言及,梁小郎君被罰十鞭,頗有些可憐。二弟素來與他交往甚深,不如去信一封,以表關懷?”
他由衷建議道。
虐戀什麼的,他是真的不忍心啊!
秦恪歸衙後,健仆來稟,言工部侍郎程皓求見。
他頷首應允後,便見程皓麵色匆忙,由外入內,還未站穩,就道:“下官見過郡王。敢問郡王,打算何時歸京?”
“程侍郎以為呢?”秦恪知其性格,將問題拋擲回去。
程皓麵露忐忑,卻依舊回道:“郡王,下官以為,僅一日走馬觀花,並不能習得精髓。下官欲多留幾日,與工匠一同,親手製出玻璃等物,如此方不負陛下之令。”
他是真的技癢了。
屋內沉寂良久,就在程皓以為秦恪不會應允之時,秦恪忽開口道:“可。”
聲音竟意外有些柔和。
得到允諾,程皓高興至極,忙行禮道謝,退離屋子。
秦恪摸出望遠鏡,無聲笑起來,他本就欲多留一些時日。
後數日,工部侍郎程皓,領眾位工部官員,頻繁出入玻璃窯爐以及薑氏鐵鋪,甚至與匠人一同打赤膊,造器物。
驚呆匠人一地下巴。
作為狂熱造器者,程皓在濛山縣的窯爐中,尋到了人生真諦。
與匠人熟識之後,程皓聽多匠人對容奚的誇讚,思及之前容奚見郡王,亦無絲毫緊張懼怕之態,心中對其極為讚賞。
“那容郎君之技可是祖傳?”他問身旁匠人。
若容小郎君願意,他可向楊尚書舉薦,替他於工部轄司謀個職位。
匠人一臉驚奇,“祖傳?程侍郎不知容郎君身世?”
程皓確實不知,他虛心請教道:“容小郎君是何身份?”
匠人見他果真不知,遂小聲道:“容郎君從盛京而來,是容尚書嫡長子哩。”
什麼!
程皓頓時愣住。盛京除了吏部容尚書,也沒有哪個尚書姓容吧?
他恍然想起,似乎自家夫人曾提及,容尚書怒遣其子回祖籍。他當時並未留心,數月過後,已全然忘卻。
故不知容奚身份,實屬正常。
容尚書居然不識嫡子天才之資!程皓心中憋屈難受至極。
至濛山後,容奚之能令他震驚,他早就想與之結交,然除卻第一日,後數日,容小郎君俱未出現,他這才同匠人打聽。
若他真是容尚書之子,自己還怎麼“拐騙”至工部?容尚書知曉,定要尋自己算賬。
然任由天才明珠蒙塵,他實在做不到。
回衙後,程皓悶悶不樂,至房中,記下今日造器經驗。左思右想,決定去尋秦恪。
可惜的是,秦恪並不在衙內。
他正在教容奚更高級彆的馬術。
雪泥是容奚替白馬起的名字,比起赤焰,雪泥明顯更加溫順,但速度與耐力不比赤焰差許多。
“你何時回京?”馭馬之術不易,容奚粗喘著從馬上躍下,問秦恪。
赤焰湊近雪泥,秦恪亦下馬,讓它們自去玩耍。
“要看程侍郎欲留幾日。”他眸中暗藏笑意,長睫似流光拂過,瞳色略淺淡,易生無情冷漠之態。
即便如此,也美顏盛世。
容奚以前不在意他人相貌,到如今,方覺顏色惑人,實非妄言。
思及程侍郎對器物的熱衷,容奚情不自禁笑起來。
身上贅肉逐漸消失,緩現其俊俏輪廓。隻因容奚年紀尚小,稚嫩未褪,觀之頗有幾分可愛。
唇紅齒白,眉目秀致,仿若年畫中的童子,雖微胖,然喜慶。
秦恪也從未留意他人容貌,此時卻恍然覺得,麵前少年,笑起來的模樣,相當令人賞心悅目。
心便跟著柔軟幾分。
方才流了些汗,如今歇下,寒風一吹,忽覺幾分涼意,容奚不禁撫了撫臂上寒栗子。
“回罷。”秦恪瞧他可憐,瞬間上馬。
容奚慢吞吞騎到雪泥背上,與秦恪並騎歸家。
秦某人蹭飯已經習以為常,陳川穀也厚著臉皮,於容宅蹲守。
見兩人至,他笑容盛極,“大郎,今日有何菜式?”
因招待客人,容宅每日菜式俱不相同,但都美味非常。
容連主仆、劉氏祖孫,因沾貴客之光,每日吃得滿嘴流油,恨不得將舌頭吞下。
至容宅已有一段時日,容連突覺自己似乎胖上些許。
大魏選官,容貌亦在評判之列。若過於胖碩,削減美感,是很難謀求一官半職的。
惶恐之後,他立刻縮減膳食,頗為痛苦。
晚膳畢,容奚送秦恪、陳川穀離宅。
他沉吟半刻,見二人即將乘馬欲行,忽道:“肆之兄,奚有一事,欲詢問於你。”
秦恪神色頓肅,“你說。”
“我知鐵為官營,”容奚鼓足勇氣,說道,“然若冶鐵之法改進,產鐵量增加甚多,民間需求隨之增長,僅憑官府,應無法滿足百姓所需。”
秦恪聞言,頗感興趣,“大郎但說無妨。”
容奚赧然笑道:“朝廷不如放出特許經營權,官府可指定轄內鐵匠代為經營,朝廷從中收取稅利。”
大魏幅員遼闊,官府事務繁多,朝廷無法顧及方方麵麵。
一些官營司等,許多官吏不通俗務,下達政令往往不切實際,長此以往,生產無法發展擴大。
若有匠人可得特許,因尋求利益,定竭儘全力冶鐵,且心存競爭,隻會越發創新。
他未詳細解說,秦恪卻已明其意。
“此法確實可行,”男人輕笑,眸色轉柔,低聲道,“然此法觸及某些人的利益,恐難實行。”
容奚亦知,但事在人為。
“奚以為,天下能工巧匠者無數。若朝廷可設特殊獎勵,保障創新者之利益,大魏何愁不繁榮?”
利益,永遠是激發創造的動力。
他有此宏願,已於心中埋藏良久。正因信任秦恪,才與他提及。
秦恪非迂腐之人,且少年皇帝登基,致力於變革,試圖改變朝廷腐敗頹化之現狀。
容奚之言,或正合他意。
“你所言,我已知。”秦恪忽伸手撫其發髻,“你且寬心,等我消息。”
“好。”
歸衙後,秦恪正欲浴身,程皓又來尋他。
“下官見過郡王。”他匆匆行禮,端正的臉上似有為難。
因容奚之故,秦恪對他印象不錯,便溫言道:“尋我何事?”
“郡王有所不知,”程皓沉歎一聲,“下官仰慕容小郎君之技藝,本欲與他結交,邀他至盛京,今日卻忽得知,他竟是容尚書之子。”
秦恪唇角微揚,“所以?”
程皓隻覺秦郡王愈發溫和,遂壯膽言道:“下官以為,天才不應被埋沒。雖容小郎君不擅讀書,然於造器一道上,極具天賦,濛山偏遠,恐使明珠蒙塵哪!”
他一副痛惜模樣,儼然比容尚書更像親父。
思及容奚的提議,秦恪沉吟出聲,“你欲如何?”
“下官以為,以容小郎君之才,可勝任虞衡司主事一職。”程皓倒也敢說。
大魏以科舉選官,但不排除舉薦之途。雖容奚未有功名,然若得秦恪、工部數眾推舉,也可擔任某職。
“若他不願呢?”秦恪思及容奚之字,斷定他並非不學無術之人,“程侍郎,你可自去詢問於他,瞧他願是不願。”
他尊重容奚的選擇。
程皓微愣,後回神道:“下官明白。”
言畢,遂離。
秦恪注視他的背影,程皓乃造器狂熱之徒,容大郎之思,或可得他支持。
翌日,程皓果然來尋容奚。
見少年郎君俊眉星目,麵如冠玉,談吐文雅,氣質高潔,心中頓生好感。
容尚書實在老眼昏花,竟將這般妙質郎君遣至偏僻祖宅。
他目光慈愛,神情莫名,容奚忽覺背後生寒。
“小子見過程侍郎。”他正欲行禮,卻被程皓虛扶阻攔。
他咧嘴一笑,短須隨之顫動,眯眼成縫,“小郎君不必多禮,我尋你是為一事。你可願入工部任職?”
容奚聞言,震驚之餘又生些許無奈,“小子多謝程侍郎厚愛,然我暫無回京之念。”
更遑論入工部任職。
他隻想安心做研究,不願陷入官場紛爭。
程皓見他心堅意定,隻好作罷,不再贅言。
真的舍不得啊!
歸京之期已定,程皓於前一日,終憑己力,造出完美無瑕的玻璃,他興奮至極,晚膳多飲幾盞清酒,醉得不省人事。
醒來之時,發現已身在車內。馬車正晃悠著駛向盛京。
工部眾人已知他性,一旦沉迷造器,便不顧及朝廷命官之身,胡亂作為。
緊趕慢趕回京後,秦恪與程皓同入宮述職。
秦恪不鹹不淡,講述濛山之行,少年皇帝聽得昏昏欲睡。
“程侍郎擅於此道,造器之事,不如由程侍郎向陛下詳述。”
程皓早已按捺不住,被秦恪點名,得皇帝允許後,便慷慨激昂,將造器之事說得妙趣橫生。
皇帝聽得來勁,微微傾身,雙眸發亮。
“程卿技藝不俗,竟已能製出玻璃。”他朗笑讚賞幾句,複問,“濛山百姓已享玻璃之福,朕這宮殿,何時可換玻璃?”
程皓明其意,立刻答:“微臣已掌握玻璃製法,待匠人齊聚,便可廣造玻璃。”
“朕靜待卿之消息。”
少年皇帝與兩人商談良久,未曾忘卻封賞之事。
“濛山匠人技藝造福千秋,朕欲嘉獎之,明日朝議,朕當詢眾卿之意。”
秦恪眸色微動,陛下此舉,一是為嘉獎,二是為試探朝臣態度。
商賈匠人為九流,重賞之事,或可引發爭議。
此前,陛下令他攜工部數人至濛山,一些迂腐之臣已頗有微詞。
一國之君,不重文治,卻遣人學習匠人技藝,實在有辱斯文。
須臾,皇帝令程皓先離宮,留下秦恪。
“方才你以目示朕,是有話要說?”少年皇帝笑問。
兩人感情甚篤,默契已成,秦恪神情,早已落入他眼中,故有此一問。
秦恪頷首,於懷取望遠鏡,道:“此物亦為容大郎所製,名曰望遠鏡,可觀清遠處之物。”
皇帝也是上過戰場的,聞言頓時驚喜至極,從他掌中取過,置於眼前。
殿門外,白玉台階雕龍刻鳳,祥雲環繞。若僅以目力,皇帝並不能看清細致紋路。
然借助望遠鏡,階上龍須栩栩如生,鳳尾精妙無雙,纖毫畢現,俱在鏡中。
他瞧了許久,方不舍放下,沉歎一聲,“容大郎怎會有諸多巧思?若此物用於戰場,定可出乎敵人意料。”
他說著,又朗聲笑起來,“朕倒是後悔聽你之言,未將他召回盛京。”
“陛下,若他當真回京,定被小人纏身,無暇鑽研技藝,豈不可惜?”秦恪毫不留情,直指容府小人猖狂。
至於小人為誰,兩人心知肚明。
他又取出一遝紙,“此乃容大郎烹飪之技,陛下可交於禦廚。”
宮中鐵釜俱換成薄釜,皇帝心心念念容宅美味,如今得見烹飪良方,欣喜至極。
“容大郎甚得朕心!”
至申時,皇帝留秦恪於宮中同食。皇家珍饈擺在眼前,秦恪心中毫無波瀾。
他已習慣容大郎烹調之食,眼前之物,當真味同嚼蠟。
食畢,秦恪就要離宮返府,卻見皇帝故作不悅。
“秦肆之,你是不是忘記何事?”
他意有所指,秦恪神情嚴肅,一本正經道:“望遠鏡隻此一個,我需秘密尋人多製,若無實物對照,匠人也無法造出。莫非陛下以為,大魏匠人皆是容大郎?”
被他一噎,皇帝不氣反笑,揶揄道:“朕從未見你如此盛讚一人,可見容大郎不俗之處。朕得想想,要給他何種賞賜。”
翌日朝議,皇帝言及濛山匠人之功,並表嘉獎。
“容卿。”
低首執笏的容尚書,忽被點名,頓時出列行禮,“微臣在。”
“濛山諸多新器,你可聽聞?”
皇帝無緣無故詢問,容尚書忐忑不安,誠實道:“回陛下,微臣有所耳聞。”
“容卿可知,此些器物,皆出自容氏子之手?”他意味深長笑道,“容卿生了個好兒子啊!”
再次被皇帝誇兒子,容尚書已非懵然,而是震驚。
他並非聽不懂人話,隻是聖上所言,委實超出他的認知範疇,令他幾欲失聲。
“陛下謬讚,不過奇技淫巧,難登大雅之堂。”他震驚之下,脫口而出。
殿中俱靜。
容尚書腦子被驢踢了嗎?聖上之意如此明顯,他竟然當眾駁斥聖上臉麵!更何況,聖上誇讚的還是他自己的兒子。
“什麼奇技淫巧!”程皓氣得不管不顧,直接跳出來大聲道,“容尚書可知冶鐵之法於我大魏何等重要?可知玻璃能造福千秋?容大郎身具天賦,卻被你認為登不上台麵,實在令下官痛心扼腕至極!”
容尚書:“……”自己方才,到底說了什麼?
“噗通”一聲,他雙膝並跪,伏身貼地,抖如篩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