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再贅言,陳川穀告辭,於風雪中北上。
數日後,生料經窯工煆燒成熟料,容奚將之與石膏混合,遂成水泥。
容奚以土堆砌,成立體矩形,其內豎直插.入鋼條。
鋼條乃他授薑衛平之法,請他鍛造而成。
後將水泥與砂石混合,加水攪拌均勻,倒入矩形框架中,成塊狀混凝土。
待其成固,泥土剝落,去濕後,形狀齊整。
程皓見之,目露驚異,著人以錘擊打,竟損傷極小,甚為堅實。
“程叔,若以此營造城牆,應比黃泥更為牢固罷。”容奚笑問。
雖邊疆城牆修建較為堅固,多用夯土,外砌磚石,然相比混凝土,堅固稍顯不足。
其實,以糯米漿混合石灰,其料更為堅實,然糯米數量有限,大魏眾多城池屋宇,取材不易。
濛山縣城牆以黃土堆砌而成,易攻難守。
雖此處並非戰略要地,可如今濛山設軍器監工坊,其戰略意義不弱於邊疆。
程皓一個激靈,忙道:“此物斷不可聲張,我且去尋沈明府。”
因水泥之事,容奚俱親力親為,外人並不知曉其中奧秘,即便聽聞,亦不知如何鍛造,故容奚並不擔憂。
歸宅後,他伏案書寫,金吉利蹦跳至屋前,徘徊良久,透窗見容奚起身,忙叩門而入。
“吉利,尋我何事?”容奚置書信於袖,隨口問他。
金吉利耷拉腦袋,生澀道:“郎君,我無事可做。”
他未自稱“仆”,容奚不曾在意。
劉翁與子實尊卑觀念根深蒂固,容奚無法改變,隻能隨他二人。
“你擅長何事?”容奚笑問。
自金吉利入宅之後,常粘於左右,劉翁、子實見之,俱惱其“邀寵”,遂起“爭鬥”之心。
此爭鬥,無非是搶活去做,令金吉利無事可獻殷勤。
容奚當真啼笑皆非。
金吉利聞言,抓耳撓腮,“我會遊水。”
“那得等開春之後,江河冰凍融化,你才能去遊水,”容奚伸手摸頭,溫柔笑道,“若閒得慌,去尋洗硯學大魏之語。”
金吉利極順從,去往容連院中。
冬雪方歇,院中銀裝素裹,光線刺目。
容奚攏緊裘領披風,踏雪至院外,喚來劉子實。
“將此信交於馮工。”他置信於劉子實手中。
劉子實乖巧點頭,“仆定送去。”言罷,轉身欲行。
“等等。”容奚忽反悔,將信取回,長睫微垂,掩目中情緒,“罷,不必去送。”
北方戰事吃緊,他就不再徒添瑣事了。
“郎君?”劉子實見他心緒不佳,不免憂心,“您無事罷?”
容奚搖首笑道:“無事。”
後數日,容奚又煉製一些水泥,於屋後劃出一畝土地。
金吉利見有事可為,興奮而至。
“郎君,吩咐。”
容奚遂令他以混凝土為粘合物,用磚石砌成圍牆。
圍牆高不過膝蓋,待其乾固,再請馮工來,造木製框架。
他已令窯工燒製成塊玻璃,框架搭建完畢,將玻璃鑲嵌其上,使其成屋。
卻與尋常屋宇不同。
此屋四周密閉,唯於南側留小門,小門僅容一人通行。
雪後陽光普照,映射於玻璃麵上,耀目刺眼,令人難以直視。
“郎君,此屋作何之用?”劉子實絲毫不解其意。
除底部以磚石砌成,其餘皆為玻璃所製,屋內情景清晰可見,定無法供人居住。
容奚耐心釋惑:“玻璃可作禦寒之用,經日照後,室內將如春日般溫暖。”
“當真?”劉子實等人俱目露驚異。
“阿兄,不知此屋用作何處?”容連百思不得其解。
此屋較密閉,人畜皆不可久待。
容奚賣關子,對劉和笑道:“家中有無菜籽?”
劉和頷首,“郎君,是否需仆去取?”
他留存菜籽,欲待寒冬過後播種。
“明日勞煩你取籽,你我一同播種於內。”容奚笑道。
雖不知為何在玻璃屋中播種,劉和卻無絲毫遲疑,“郎君言重。這些粗活仆做,郎君莫要沾手。”
“無礙,天子尚於春耕時親臨農地,我不過白身,有何不可?”
容連亦讚同,“我同阿兄一起。”
容宅主仆俱爭相播種。
翌日,容奚率幾人,於玻璃屋內,或彎腰,或蹲地,認真將菜籽置於土中。
劉和技藝最為精湛,容奚幾人俱不通俗務,他隻好細心教授播種之法。
“未曾想,田地之事,也有諸多道理。”容連感慨萬千,似境界又高一層。
容奚微笑,“二弟日後初入仕,若為外放之官,需親自走訪,方可見聞百姓之憂苦。若僅見衙內案卷,耳目蒙蔽,置百姓於高牆之外,又豈能妥善治理轄內?”
他所言,令容連陷入沉思。
十數載聖賢書,不過是躋身官僚之鑰。他日若得官身,滿足百姓所求,方是為官之道。
心中豁然開朗。
容連不禁起身深拜,目露崇敬之色,“兄之言,愚弟謹記在心。”
細思之下,阿兄較自己,不過早生數月,卻如此心懷天下,實在叫人感佩。
與阿兄相處愈久,便愈心生仰望。
容奚不過隨口之言,卻令容連心神震顫,頗覺羞赧,遂道:“二弟言重,我不過紙上談兵罷了。”
言畢,埋首置放菜籽。
及播種完,容奚置草席於旁,囑托劉和:“至日落,以草席覆蓋其上,日出時揭下便可。”
劉和聽從吩咐。
歸宅後,容連好奇問:“阿兄,此法若可種出蔬菜,當為百姓之福。然玻璃昂貴,尋常百姓無錢得之。阿兄此舉,應有深意?”
容連確實敏銳,容奚溫和笑道:“但凡新物出世,皆入高門貴族之手。然,世事變遷,或數十年,數百年,如今所言新物,定儘入尋常百姓家宅。”
他一人之力有限,普及之事,當萬千百姓共謀之。
容連沉思於原地,容奚轉身進屋。
待容二郎回神,已不見容奚身影。
阿兄還未回答此舉有何深意啊!
數日後,北疆邊城。
秦恪披雪入營,陳川穀進帳道:“秦肆之,有信來。”
“從何而來?”
“臨溪,”陳川穀調侃道,“猜是誰所寫。”
秦恪冷目睨他,“拿來。”
許是他麵容過於冷肅,陳川穀微驚,從懷中取信,“看信封字跡,非容大郎。”
如此著急作甚?陳川穀心中微哂,秦某人怕是栽了。
秦恪聞言,果然緩和神情,啟信閱覽,忽輕笑一聲。
眉目處,頓生幾分溫柔,似能融化帳外紛飛大雪。
陳川穀見之,扶額感歎。
信中定提及容大郎之事,也唯有容大郎,方能令秦肆之露出這般神情。
“大郎又造新器?”他好奇問。
秦恪收信於懷,瞥他一眼,半句不言,兀自出帳整軍。
陳川穀:“……”
這般吝嗇,實在有辱戰神之名!
至酉時,秦恪回營帳,伏案提筆。
北疆金戈鐵馬,寒意入骨,令人更為思念臨溪之安寧靜謐。
既容大郎吝於書信,他便傳信回去。
數日後。
容奚正忙於煉製水泥,修造工坊地下密室。
忽聞程皓爽朗聲音:“大郎,北疆來信,有你一封。”
北疆!
莫非是秦恪?
容奚道謝接過,見信封字跡,竟是鉛筆所寫,頓時展顏笑開,眉眼處皆生喜意。
這字跡,是肆之兄無疑了!
然公事未完,他無暇覽信,遂小心收信入懷,投入營造工坊之事中。
至申時,他乘馬歸宅,徑直入書房,展信於案。
反複細觀數次,容奚心跳砰動於耳,麵頰泛熱,唇角含笑,似有滾熱岩漿,灌注身軀,洶湧澎湃,搖曳蕩漾。
其實,紙上不過一句。
臨溪月色獨美,吾甚念。
“郎君,是否用膳?”劉子實忽在門外詢問。
容奚驚亂之下,塞信於懷,待冷靜下來,羞慚之意頓生。
不過一封信,何故如做賊般心虛?且子實立於門外,也無法看清。
“用膳罷。”
他言罷,取一空木匣,置信於其中,卻在心中躊躇,自己該不該回信。
用膳時,容連見他神思恍惚,毫無食欲,遂關切道:“阿兄忙於公務,亦需保重身體。”
容奚回神,笑道:“多謝二弟關心。”
見他似與往常不同,容連敏銳察覺,又問:“阿兄有心事?”
容奚聞言,本欲否認,然觸及容連清俊麵容時,腦中頓熱,不及多思,問:“二弟與梁小郎君情意深厚,若梁小郎君傳信於你,你如何回之?”
此問過於寬泛,容連一時怔愣,後遲疑道:“定是據信中所言,一一回應。”
此回答不如不回答。
晚膳畢,容奚回書房,鋪紙於案,一時毫無思緒。
須臾,他起身取匣,拾信複觀,燭欲燃儘,尚一字未落。
倦意漸生。
忽聞窗外風聲作響,思及北疆定天寒地凍,容奚頓生憂緒。
於蠟燭燃儘前,落字於紙。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