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也不追著問。兩人劍拔弩張好些年,也就近幾日才突然融洽和緩些,若非要刨根究底,恐怕又要起爭執。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十年來,雲知意雖儘力融入,在言宅處境卻始終莫名尷。此事外間旁人不會察覺,霍奉卿卻因毗鄰的緣故多少能窺見端倪。
每次夜讀時出來透氣歇息,隻要見她站在樓上對著京城方向發呆遠眺,霍奉卿就會沒來由地煩躁心驚。
如今隻是搬去雲氏祖宅,不是離開鄴城,不是回京,這樣就好。她在那邊應該會自在些,畢竟那裡是原州地界上真正屬於她的地方。
定下神,霍奉卿淡聲提醒:“彆以為搬出去就可以懶怠學業。明年官考,你我之間就要定勝負了。”
她沒應這話,隻彎腰垂首,將雙臂交疊在闌乾上,下巴杵著臂,笑意神秘。
“欸,霍奉卿,問你個事行嗎?”她的聲音突然壓低,喁喁似與人耳語。
“你儘管問,”霍奉卿冷漠道,“我未必答。”
她無趣地皺了皺鼻子,笑道:“那算了。我猜,你多半隻會答‘要你管’。”
霍奉卿暗暗咬牙,有些惱。“幾時搬走?”
“明日先去城北官驛繼續借住,祖宅許久沒住人,還得費些功夫收拾。”
雲知意站直,神色變得認真:“對了,你知道薛如懷家在哪裡嗎?我隻依稀記得在城東,卻不知具體位置。”
霍</奉卿眉心立時皺緊:“你打聽彆人家住址做什麼?”
“既你這麼問,看來是知道。是這樣,到下月‘送秋宴’之前都沒課,我有彆的事,不會每日去庠學。拜托你幫忙悄悄轉告他一聲,我之前說過的事,讓他千萬抓緊辦。”
這答案並未撫平霍奉卿的眉心:“什麼事?”
“我是救人,不是讓他去作奸犯科。你隻需暗中幫我提醒他就行,”雲知意雙手合十,噙笑懇求,“彆細問,求你。”
“就你事多。”霍奉卿隔空淡淡白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再不走,突然震天響的急促心音怕就要被她聽去了。
*****
在城北官驛,雲知意閉門三日未出。什麼也沒做,除了發呆就是蒙頭睡。
她遇事向來果決,但這次關於“要不要與盛敬侑合作”,她居然猶豫遲疑,到了要以渾噩昏睡來短暫逃避的地步。
上輩子她最初答應協助查黑市賭檔,原因很單純。
州丞府官差給她看了一些證據、記檔,她得知黑市賭檔這事幾乎每天都損害著普通人的生活,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那時她想,若能早一天將這些地方都查封乾淨,或許就能多挽救幾個賭徒的家人,讓他們不必被拖累到家徒四壁沒飯吃,不必麵臨“賣兒賣女、典妻當夫還賭債”的慘劇。
哪怕這案子後來毀了薛如懷前程、給顧子璿帶來麻煩,更稍稍波及到自家父親,雲知意都沒後悔過。
那次徹查意外翻出幾位州牧府官員涉事的鐵證,使民意嘩然。
州丞府為安撫百姓,索性以雷霆鐵腕將整個原州的黑市賭檔一掃而空。
之後很多年,黑市賭檔在原州銷聲匿跡,再不曾死灰複燃。
後來雲知意才明白,州丞府對黑市賭檔案如此積極重視,不過是黨同伐異,進一步抱團打壓州牧府。
借她這利益不相關的學子之手做查案的最初引線,隻為不落人口實而已。
但她不在乎這種利用,州丞府懷著什麼目的辦這案子,她不關心。
黑市賭檔違律犯禁、害得很多人家破人亡,它就是不該存在的錯事;徹查此案的結果對大多數百姓有益無害,這就對了。
哪怕這事導致不少官員對她暗懷不滿,她依然堅信自己沒有做錯。
讀書人不勞作但可享膏粱,世家子無功勳卻能得尊榮,這一切是有前提的。
【少年求學養正氣,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為萬民開太平。】
古往今來書上都這麼寫,夫子們這麼教,父母尊長也做此期許。
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世間所有人對飽讀詩書的年輕士子們也是這樣托付的。
可有時真遇著事,所有人都明知其有害民生,卻總有人冷嘲熱諷兼之語重心長——
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世間事哪有那麼簡單?就算自己不怕惹事,也該為父母、親人多想想利弊得失啊!
上輩子雲知意為官七八載,從上司、同僚,甚至普通百姓口中都聽過類似的勸阻。
她本以為,在落得“一心為民卻死於民之手”的可笑下場後,重來一次的自己絕不會再傻
乎乎去充英雄。
可經過多日的掙紮與糾結,她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重來一次,她依然無法背棄十七歲時的魯直初心。
【少年求學養正氣,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為萬民開太平。】
哪怕全天下都說真信這話的人是傻子,哪怕她曾經因此險些死無葬身之地,她居然依舊深信不疑。
雲知意擁被坐在床頭,煩躁地薅亂發頂,自嘲苦笑。“我可真是個酸文假醋的愚蠢白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