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知意身心俱疲,聽他嘰裡呱啦實在腦仁疼,便換了話題:“掌櫃的,有現成的熱水可以沐浴嗎?”
“喲,對不住,今日柴火來得晚,怕要等等,”掌櫃的忙道,“要不,您幾位安頓好行李後先用飯?”
大家都看著雲知意,等她定奪。
她倦怠道:“你們去吃,不必等我。我太累了沒什麼胃口,隻想沐浴過後先睡一覺,睡醒起來再吃。”
宿子碧忙道:“那我陪著你……”
“不用,你也去吃飯,”雲知意勉強笑笑,“趕路這麼久,大家都累。我今日不會出去,你們各自安排吃好睡好,不必凡事圍著我打轉。”
*****
雲知意含了顆梅子糖潤喉,裹著了厚厚的披風,將一套乾淨衣衫抱在懷中,步履沉重地走到沐房門口。
有兩個小男孩兒正在雪地裡撒歡,其中大些的那個瞧著約莫七八歲,眉眼與掌櫃的有些相似。
他蹲在地上,兩手倒騰著捏雪球,卻還能抽空對雲知意笑道:“客人可是來等熱水沐浴?”
“對。”雲知意有氣無力地笑笑。
“好像今日的柴火有些濕,水熱得慢,還得再等等呢。”小孩兒道。
“那我就在這兒等吧。”雲知意實在是疲累,不耐煩折返回客房去等,便順勢坐在沐房門邊的長凳上。
小孩兒見她腮邊鼓起,眨巴著眼好奇道:“客人在吃糖?”
槐陵物資匱乏,糖對小孩子來說是很難得的稀罕物。
雲知意勾唇笑笑,輕聲道:“嗯,梅子糖。眼下我沒帶多的,晚上我去前堂吃飯時若還能遇見你,就分你一些。”
小孩兒很高興,蹲下去一番鼓搗,捏出個醜醜扁扁的小雪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她麵前:“你是個大好人,這個送你!”
“好,多謝。”雲知意噙笑接受了他的心意,將那小雪人立在長凳旁。
小孩兒心滿意足地回到雪地裡,繼續與同伴玩鬨。
雲知意微斜身,以額</角輕抵廊柱,神情怔忪地看著雪地裡的兩個小孩。
那小男孩調皮地眨眨眼,抬手將才捏好的雪球丟出去,正正砸在年歲小些的同伴身上。
小小孩兒使勁跺著腳,奶聲奶氣叫囂兩聲,也蹲下去捏雪球開始還擊。
無憂無慮的稚氣笑音銀鈴一般,使這冷清雪天多了熱鬨的煙火氣。
這兩個孩子,大的約莫七八歲,小一點的看起來至少也有四五歲。
雲知意恍惚地想,如今是承嘉十三年,等到承嘉二十一年,他們就該是大人的模樣了。
上輩子的承嘉二十一年,槐陵街頭群情激奮對她喊打喊殺的人群裡,會不會就有這兩個孩子呢?
她緩緩閉上眼,回想起上輩子臨死前周圍那山呼海嘯般的憤怒咒罵聲……或許,有的吧。
小男孩剛才說“你是個大好人”時,那稚氣純粹的笑臉絕非作偽,送她小雪人也確實是發自肺腑的感激,這一點,她毫不懷疑。
可是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實在很不牢靠。
就像這小孩兒,會因她許諾了分給他一些糖,就對她這個陌生人心生感激與親近,非常篤定這是個好人。
但如果將來這個好人做了什麼讓他心生不快的事,哪怕那件事的初衷是為了他好,隻要結果出了差錯,曾被千恩萬謝過的好人便會成“該死的狗官雲知意”。
一陣涼風撲麵,她徐徐睜開略有薄淚的雙眼。模糊中,猝然驚見有一物正正奔著自己的頭來。
這一幕與她上輩子的死因太過相似,這使她周身血液霎時冰涼,整個人僵到動憚不得。
喉嚨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緊,呼吸困難,發不出半點聲音。
就在她腦中一片空白時,有人以極快的速度奔到她麵前,以自己的後背替她擋住了那顆雪球。
來人奔得過快,帶起一陣寒風。那風撲過雲知意耳邊,拂落幾絲鬢發。這幾根發絲垂懸在耳廓,若有似無地輕輕掃動,溫柔而沉默。
雲知意想,此刻自己的神情和動作一定很呆滯。可她沒有辦法。
無論顏麵五官還是手腳都不聽使喚,她真的沒有辦法。
緩了好一會兒後,她才慢慢仰起頭,渙散的視線漸漸清晰,終於分辨出麵前的人竟是霍奉卿。
她不明白霍奉卿為什麼會在這裡,卻又奇異地覺得他好像就該在這裡。
上輩子也是在這座城,也是麵前這個人,也是這樣突然出現,擋在奄奄一息的自己身前。
可惜那時她已瀕死,目力模糊到看不清他的模樣。
眼前的霍奉卿做少年遊俠打扮,小銀冠束發,一襲月白武袍袖簡潔利落又飄逸,包裹著肩寬腰窄腿長的頎長身軀。
他筆挺地站在麵前,低頭垂眸:“沒想到你竟會怕雪球,嗬。”
他的語氣稱不上溫柔,更沒有邂逅偶遇的驚喜,聽起來甚至有點像在幸災樂禍,卻讓雲知意莫名安心。
喉嚨的那隻無形大手緩緩消弭,她用力吸了一口氣,冰雪的凜寒瞬時沁入心脾。
明明該是刺骨的冰涼,卻讓她真切地確認了自己還活著。
神誌重歸清明後,她突然覺得方才自己有一件事想岔了。
或許,有些人和有些人之間的關係,也可以是牢靠不變的。比如她和霍奉卿。
雲知意輕輕眨了眨
眼,仰頭細細打量著麵前的少年,忽然有點想笑。
她與這人上輩子吵吵鬨鬨、爭爭鬥鬥,這輩子尷尷尬尬、忽遠忽近,注定做不成朋友,卻又絕不是敵人。這關係可太牢靠了。
她很少這麼直勾勾地仔細看人,霍奉卿不自在地咳了一聲,略略扭過已泛起薄紅的臉:“賣什麼呆?正常點。”
她唇角緩慢上揚,笑音輕啞:“好意思說我呆?明明是你不正常。每次一臉紅,看起來就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