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沈競維吩咐給雲知意的任務,是讓她跟著自己一道,以外地藥材商的身份前去集瀅醫家行會拜訪。
這拜訪看起來很不知所謂。
沈競維與集瀅醫家行會會長仿佛一見如故般,談笑風聲大半日,吃飯喝酒品茗,漫無邊際地談些關於各州醫、藥方麵的消息或逸聞。
期間沈競維也問了集瀅醫館藥鋪的大致數量、日常用量最大的藥材種類等等,而雲知意就在旁安靜聽著,把隨從的角色扮演了個入木三分。
回客棧的路上,沈競維並沒有解釋今日此舉用意何在,隻對雲知意道:“待會兒回去後,將你今日聽到的所有事記下來。之後還會去拜訪那會長,你比照今日辦理即可。彙總整理好備用,暫時不必給我,待需用時自會問你要。”
雲知意上輩子那幾年的官不是白做的,話說到這裡,她再回想一下上輩子此時發生了什麼,就能大致猜到沈競維進入集瀅城停留所為何事。
之前他們沿江而下時,前麵有幾處村鎮受洪災後,屍體處置倉促,若天時不利,極有可能爆發瘟疫。
瘟疫這種事,靠尋常村鎮上的赤腳大夫們是無法控製局麵的。染症者為了求生,但凡有幾分家底,勢必用儘所有方法往大一點的城池求醫問藥。
需知集瀅城是方圓一二百裡內最繁華的城池,又是水路交彙的一處重鎮。每日出入此地城門的不單有集瀅本地人,還有附近鄉鎮村民、外來客商、江湖遊俠等等。
本身就是人口眾多的繁華大縣,人員流動的複雜程度又僅次於州府鄴城,一旦有染瘟疫者湧來,本地官府的處置稍有不當就會出大亂子。
“九哥既已預判瘟疫或有蔓延至集瀅的可能,為何不以欽使身份,直接提醒本地官府早做準備?”雲知意問。
她能自己想透其中玄機,沈競維稍感意外。
不過他目視前方,麵上的詫異稍縱即逝,聲色俱淡:“若我提醒了,瘟疫卻沒來,我會有什麼下場?我隻是巡察欽使,為何要上趕著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雲知意抿了抿唇,“哦”了一聲。
她明白,站在沈競維的立場,此時冷眼旁觀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如他所言,若提醒了本地縣府,最終瘟疫卻沒來,那隻會平白引發全城恐慌。
事後要是有人借題發揮參他一本,他沒什麼好果子吃。
沈競維斜斜瞥了她一眼,又道:“再者,就算瘟疫當真來了,若集瀅縣府有能力應對自如,我提醒就是多管閒事、拿著雞毛當令箭;若集瀅縣府沒能力處置好這種事,即便我提前告知,結果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事後清算,黑鍋卻有我一份。我吃飽了撐的嗎?”
瘟疫一旦爆發,任是哪個官員能力通天,也無法保證一個人都不死。如果在事前主動站出來擔當,從頭到尾參與處置此事,不
管處置得再儘心儘力,等到事情結束後,或多或少都會因逝去的人命受到一些指責。
反之,就這麼冷眼旁觀,靜待事態發展。等到本地官府真的處置不力,他再出來接手收拾殘局,事後輿論的指責就無論如何也不會衝著他來。
等明年回京述職時,此事還會板上釘釘成為他此行濃墨重彩的一筆功勞,半點風險都不擔。
利弊得失如此清楚,是個人都知道該怎麼選。
但雲知意放眼麵前熱鬨的市井浮生,看著對可能到來的危機一無所知、毫無防備的人群,心中堵得厲害。
“聰明人就得等到本地官府確實執行不力,引發哀鴻遍野甚至民怨沸騰的場麵,在百姓呼天不應、叫地不靈時,才亮出欽使身份來救苦救難。如此,所有人才會看到我是在如何艱難的前提下收拾殘局的,不管最後結果再慘烈,我也隻有功而無過。誰都指摘不到我頭上。懂嗎?”
沈競維咬字刻意凶狠涼薄,不知是在說服雲知意,還是在說服自己。
他板著臉行了十幾步後,忽地轉頭看向雲知意:“若是你我易地而處,你定一察覺這隱患就立刻出麵了,對吧?”
雲知意誠實地點點頭:“是。”
上輩子此時,集瀅確實因瘟疫之事小小亂了一陣。
州丞田嶺接報後,將此事交給即將告老還鄉的左長史劉長青主責,雲知意協理。
劉長青即將告老還鄉,不願惹麻煩導致晚節不保,便做了甩手掌櫃,實際執行大半都丟給她負責。
她初出茅廬就遇大事,沒有時間也沒那心思與各方溫和斡旋,態度極其強硬,得罪人是情理之中。
因為得報時瘟疫已經爆發,她能做的就是迅速調集原州各城醫家、強行征用各藥鋪、醫館的藥材庫存,甚至不惜動用了雲氏在淮南府的人脈,緊急從淮南府征召了一批官醫、藥材全力馳援集瀅。
她的強硬果決省去了很多官樣文章,這次的瘟疫也沒有後來槐陵那次那麼棘手,局麵很快被控製,完全沒給沈競維這個欽使留下救苦救難的機會。
此事是次年田嶺拔擢她一步升兩階的重要憑據,可那時已沒幾人記得這茬,在背後酸溜溜嘲諷她“會投胎罷了”的同僚比比皆是。
同樣的事,對比如今沈競維的打算,她就知道自己上輩子處處不冤。
她總是在事情一開始就卯儘全力設法解決,狠不下心坐等事態惡化。眾人看不到這件事惡化的慘重代價,便隻覺得她不過做了件輕而易舉的事。
她輕聲嗤笑,心道自己是真的很不會做官。
許是見她神情有異,沈競維又問:“覺得我很冷血?”
這次雲知意搖頭了:“九哥有九哥的難處,我明白。說穿了,我與您,甚至與原州府大多數同僚最大的不同,不過就是能仗著家世背景。”
她不怕得罪人,也有許多人脈可用,所以行事不會顧慮太多,更無需過多考量個人得失。隻要是依律辦事,其中的風險後果她敢擔。
而彆人卻不能像她這麼橫衝直撞。
就像沈競維,寒門出身,不知經曆了多少艱難心酸,步步為營才走到今日地位。他沒有太多底牌與退路,若有半點疏忽被政敵捏住把柄,很可能被打回原形,再無出頭之日。所以他行事必須先考慮自身能否承擔其中風險。
沈競維抿了抿唇,抬頭看向漸有陰雲的天空:“這事我暫不會插手,你也不能越過我貿然強出頭。”
雲知意苦澀勾唇,頷首輕聲:“我明白。此次九哥算是我的主官,若我有任何直接動作,最終都會連累你。”
所以這次她隻能陪沈競維等,等著看瘟疫鬨到集瀅,等到……集瀅場麵失控,哀鴻遍野的那一天。
她又想,若霍奉卿也是因為上遊出現瘟疫的苗頭而趕來集瀅,那麼,情況或許不會糟糕到那種地步。
*****
接連三日,雲知意都跟隨沈競維前去拜訪醫家行會會長,在他與會長大量漫無邊際的閒談中,儘量試圖聽出集瀅城內各項藥材需求的變化。
七月初五這天下午,從醫家行會出來時,天空飄起了小雨。
雲知意心事重重,便沒有直接隨沈競維回客棧,而是獨自在城中任意逛逛。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集瀅縣府附近的布告欄處。
雖雨勢不大,但路人紛紛加快了步伐,布告欄前空無一人。
雲知意以手遮在額前,心不在焉地掃過布告欄上張貼的各項告示,卻在看到一張邊角翹起的半新告示紙倏地瞠目。
那是一份結案告示,關於“槐陵北山匪幫衝突案”的。
關於案件本身,告示中隻輕描淡寫提了“槐陵北山有山匪長期藏匿為惡,洗劫行人、並擄掠孩童囚於匪窩,現其窩點已被查抄”。
然後便是對槐陵一眾官員的懲處:代任縣令田嶽因失察及剿匪不力,被貶至集瀅縣做縣令屬官;其餘槐陵縣府官員或降職一等,或罰俸半年。
之前盛敬侑親自帶著霍奉卿等人去槐陵督辦此案,最終就是這般潦草地結案了。
那些孩子究竟被綁去做了什麼?得救的孩子是否已是全部受害者?北山那幫歹人有多少漏網之魚?與“打娘娘廟”關聯究竟多深?是否有卷土重來之虞?官府後續對北山是否會加強巡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