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九月初七,霍奉卿離開集瀅的第二天,原州州丞府右長史符川親率屬官及一隊州丞府差役抵達集瀅城。
這位符川大人在瘟疫事件前期宛如隱身人,諸事能不沾手就不沾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待到此刻集瀅大局抵定,他卻突然態度強硬,剛到集瀅就衝顧子璿發難問責。
八月廿四那個雨夜,城外共有十三名染症者當場死於混亂踩踏,另有五人因淋雨並發風寒、長時間衝撞官兵消耗體力導致病情急遽加重,天亮後也相繼不治而亡了。
顧子璿帶三百官兵負責水神廟一帶的秩序兩個月,最終因為非瘟疫的緣故,一夜裡出了十八樁人命,這自然成了上官發威的最好由頭。下午,顧子璿在縣府被符川當眾詰問、訓斥後,氣衝衝回到官驛,在中庭尋到雲知意後,便劈裡啪啦將滿腹苦水傾瀉而出。
說話間,她時不時委屈又憤怒地揮著拳頭,兩眼血紅。
雲知意拉著顧子璿手,輕聲問:“眼下是個什麼說法?”
“你敢信嗎?符川那老匹夫說,要提請州府合議,準備下個月在鄴城對我進行公審!”
顧子璿氣得頭頂冒煙,忿忿踹了廊柱礎石一腳,到最後幾乎是吼出來的。
“方才我回來的路上聽到有人在議論,竟覺得那十八條人命確實該算在我頭上。見了活鬼了!”
“鄴城那幫老狐狸,是真的很懂民心啊。”雲知意以舌尖輕舐唇角,冷冷輕笑。
集瀅民眾在這場持續三個多月的天災中擔驚受怕,接連親眼見到有人死於瘟疫及各種並發症,最後一個多月裡更是缺醫少藥、食不果腹。
這種經曆對百姓來說是極痛苦的。
可他們也看見官員們在做事,滿心劫後餘生的複雜情緒隻能憋在心裡,正愁沒個發泄的去處。
顧子璿怒極反笑:“可不?此時派符川來因勢利導,推出我這個活靶子,讓集瀅人可以有一個具象的攻擊目標,儘情宣泄那些他們自己都說不清的苦悶。如此,州丞府在集瀅就能又一次得到‘鐵麵無私、愛民如子’的好名聲!”
普通人對“官”的態度是頗微妙的。
顧子璿帶著手下三百人豁出命,保住城中十萬人不受瘟疫感染,其中有四十七人在那夜之後還病倒,這事才過不到半個月,集瀅人不是半點不知。
可她自抵達集瀅後,多數時間都在城外水神廟,城中百姓與她接觸甚少,對她觀感較為模糊,自不會如何積極維護她。
而她靠三百官兵要維持城外一萬多人的秩序,必然不能慈眉善目。城外那些人被她氣勢威嚴地壓製月餘,少不得有幾分怨氣,這種時候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這樣處境的顧子璿,可不就是州丞府推出來討好集瀅百姓、讓大家發泄情緒的好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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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了一通脾氣,最終卻也無計可施,顧子
璿隻能悻悻在雲知意身旁落座。
其實學過《大縉律》的人都懂,那夜水神廟前的十八條人命,按律顧子璿並無過失。就算公審問責,最終結果也不可能真將她怎麼樣,因為根本無法理可依,公審隻是走個過場。
但百姓不懂這些,被刻意煽動後就隻管發泄情緒,沒幾人會認真追根究底。
口口相傳之下必定三人成虎。
往後原州人隻會記得,在這一年的集瀅瘟疫事件中,“惡吏”顧子璿出動官兵鎮壓了受瘟疫之苦的可憐流民,造成了十八人枉死,還因家世背景而未得到任何處罰。
這當真是百口莫辯,總不能年複一年上街去拉著人挨個解釋。
雲知意扭頭望著鬱悶的顧子璿,冷靜詢問:“沈大人今日不也在縣府麼?他沒有幫你說話?”
顧子璿苦澀地扯了扯嘴角,充分理解沈競維今日沒有出言相幫的苦衷。
“我如今是州丞府的官,符川比我官高三等。出了人命,他向我發難問責,明麵上是無可指摘的,誰幫我說話誰就會被拖下水。”
她心有餘悸地長歎一聲,又道:“幸虧那時我聽了沈大人的。若沒沉住氣下了誅殺令,符川那老匹夫怕不得今日就將我斬在集瀅示眾。”
瘟疫這種天災本就極易連帶出官民衝突的人禍。因為受災人群情緒起伏極大,稍有點風吹草動就可能出現民暴。
有時為保多數人不被裹挾,負責治安的主責官員就會下令誅殺暴民。
關鍵時刻下這種誅殺令穩定大局,在法理、人情上都是最正確的做法。
但局麵得到平定後,有些過度善良的民眾往往分不清自己與暴民的區彆,甚至會稀裡糊塗為被誅殺的暴民喊冤。若再有人煽風點火,大家對當時下令的主責官員心生怨恨、喊打喊殺都是常見。
曾有不少官員因為這個緣故擔責下野,甚至有被問罪、下獄、殺頭以平民憤的先例。
雲知意以齒沿輕輕刮過下唇,沉吟片刻後,突然明白當夜她腦中沒抓住的那個閃念是什麼了。
“事發時,我隱約聽到有誰在喊‘進城搶了再說’之類的話。如今看來,八成是刻意為之,就是想逼得你下誅殺令!”
沈競維顯然早就預見了會有這個隱患,所以當時果斷向顧子璿喊出了“築人牆”。
若沒有他這一句提點,顧子璿隻怕又是上輩子那般下場了。
而上輩子,見龍峰下也是同樣的突然失控,鎮守小通橋的也是顧子璿……
會是巧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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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著霍奉卿臨行前的叮囑,顧子璿這件事雲知意半點沒有妄動,隻是看著沈競維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