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書香名門之後徐勉、原州籍寒門學子言珝。
徐勉是京中書香世家之後,其祖父曾官至國子學祭酒。
那老人家博學名重,多次主持京中官考春闈,在才學上常被人與帝師成汝相提並論。
有此家世,加上徐勉又長相俊美、年少便有才名,一向很受小姑娘們青睞。
誰也不知他與雲昉是幾時私定終身的。
總之,雲昉在自己成年禮上暈倒,雲府家醫一把脈,驚覺已有身孕兩個多月,雲府上下都傻眼了。
事情瞞不住了,雲昉才對父母說出真相,並稱徐勉與她早有約定,在她成年禮之後,徐家就會擇日登門議親。
木已成舟,她態度又堅決,她母親雖生氣,卻還是選擇了護著她。
之後半個月,雲昉的母親雲端在帝後麵前賠儘了笑臉,也不敢說雲昉做了什麼破事,隻能講“她身骨越發不好、體弱多病,怕擔不起天家福分”之類。
幸好雲氏從開國之初就世代於國有功。
也幸好皇後看中了雲知意的六叔雲孟衝,有意將讓母族一位外甥女與雲孟衝聯姻。
更幸好那時雲昉的二姐雲昤在西南邊境血戰大捷。
畢竟雲昉與皇子聯姻之事僅僅是大人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從未口頭上說穿,帝後二人多方考量後,最終接受了雲氏的說法,並未深究。
皇後做了主,將雲孟衝與皇後外甥女的婚事過了文定之禮,極其正式地定下的娃娃親。
雲氏有驚無險,不代表徐家也這麼走運。
一個月後,徐勉祖父卷入科考舞弊案。
《大縉律》對科考舞弊案的懲處極其嚴厲,禍及三代。徐家人全被流放出京,徐勉自也在其間。
案發得太過巧合,雲昉的母親總覺得這其中有來自皇帝對自家的敲打之意,謹慎起見,便規勸女兒忍痛舍棄腹中的孩子。
可惜雲昉從小被保護得太好,雖也算飽讀詩書,卻天真到不能明白母親和家族在這中間擔著多大風險。
她怨恨雲氏在徐家落難時袖手旁觀,更恨母親殘忍要求她舍棄徐勉的孩子。
將近二十年前,民風上對“未婚生子”這件事非議還頗多。
雲昉為了與家中置氣,寧願自出雲氏、遠離京城生活,也要生下這個孩子,便接受了一直對她示好卻沒被她看在眼裡的同窗言珝。
言珝很清楚她與徐勉的事,也清楚她與自己成親隻是為了生下那個孩子,但還是包容接受。
那時雲昉是初次有孕,一向身子骨又弱,言珝便陪她暫留京郊衛城的雲氏彆院,悉心照料到她順利生產,也算用情頗深。
或許雲昉最初就是被這一點感動,所以在生下雲知意後,她主動求到母親麵前,希望能將雲知意留在京中雲府,以免言珝看著心裡添堵。
就這樣,雲知意被記在了雲氏族譜上,由祖父祖母親自照料,對外宣稱是雲氏旁支的孤女。
到雲知意七歲那年,皇帝大赦天下。
當初被流放的徐家隻剩徐勉與母親、兄嫂及一雙年幼而侄兒、侄女,有朝臣說情,皇帝便允了徐家人回京。
徐勉從來不是池中物,一回到京城就投考國子學。
說起來,當年那樁舞弊案雖並無冤屈,人證物證確鑿,但徐勉祖父隻是失察之罪,沒有證據能證明他曾受賄或徇私。
三代人流放七年,死的死、傷的傷,怎麼說都是得了嚴懲,皇帝惜才,對徐勉便睜眼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雲知意的祖母雲端洞若觀火,立刻意識到,若有朝一日徐勉知曉了雲知意是自己的親生女兒,說不得要與雲氏爭執鬨開。
其實,就算徐勉鐵了心要和雲氏爭這孩子,隻要雲氏強硬,他並無勝算。
但雲知意祖母真正怕的是,兩邊若鬨起來,再被多嘴好事者翻出“雲氏曾有意讓雲昉與皇子聯姻,最後無疾而終”的往事,那就等於狂扇皇室耳光,到時雲氏和徐家都要被架在火上。
而雲知意在京中的處境就會極其尷尬。
於是祖母讓人火速來原州,與言珝、雲昉說明利弊。
言珝本就是個內心溫柔寬厚的人,雲昉也不是全無為人母的舐犢之心,這便將雲知意接到了身邊。
*****
被女兒戳穿隱秘舊事,雲昉麵色青白交加,一時無言。
“為人子女,我不能狂悖到去評判您的對錯,所以這些事,我知道也就知道,從來不曾多想什麼。”
雲知意深吸一口氣,儘量以平靜的語氣道:“我聽人說過,女子生產不易,頭胎尤其危險。您自小身子骨又弱,當初生下我,實在是賭上了命的。所以我對您是很感激的。”
“你……”雲昉話才起頭,卻又突兀噤聲,仿佛是不知該說點什麼。
雲知意道:“這些年我有時也會想,既您見著我就難受,或許我該永遠不再出現在您的麵前。可我在這一點上不太爭氣,遠不如您堅定。”
當初雲昉向父母承諾“自出雲氏、永不回京”,就真的沒再回去。
可雲知意做不到。言珝待她是真的好,她舍不得這個沒有血緣卻給了她溫暖愛護的父親。
而且,她稚齡時太過渴望得到來自母親的愛,縱然如今已不再渴望,但還是不想與母親徹徹底底形同陌路。
“我今日來,倒也不是要來紮您的眼,更沒想來揭您的傷疤。本意隻是想與爹談點事,在州府說話不方便,勞駕爹前往望瀅山也不是做人子女的姿態。若您實在不想見我,往後我再回來時,不到您麵前來行禮就是了。”
雲知意扯了扯嘴角,小聲道:“我本來也沒多喜歡下跪磕頭的。”
雲昉望著她,沉默了很久,突然啞聲輕道:“不跪便不跪吧,本來我也受不起,以後行常禮就好。”
母女倆一向裡關係都不尷不尬,如今突然將所有話說開,雙方都如釋重負。
不過,雙雙抱頭痛哭、徹底冰釋前嫌,卻也是誰都做不到的。
雲知意點點頭,又道:“至於公務上的事,我與爹早有默契,您不必擔心,也不要過問。”更彆試圖對她指手畫腳。
她為官自有操守底線,便是說破天去,她也不會因為要討母親歡心而亂來。
雲昉繃著淚痕斑駁的臉,甕聲甕氣“嗯”了一聲,算是達成共識。
*****
雲知意回自己院裡,簡單沐浴後換下了官袍。
問了家中老仆,得知言珝還未歸來,她便懶洋洋上了朱紅小樓,抓了一把小石子,趴在闌乾上,怔怔望著一牆之隔的那間書房。
大約是先前與母親談那些話的緣故,她此刻有點心累,特彆想和霍奉卿說說話。
此刻夕陽還未落山,那間書房沒有上燈,但門是開著的,顯然裡頭有人,嫌悶熱開著門通風。
但雲知意不確定此刻在書房的人是誰,想起上次丟石子過去,出來的人卻是霍奉安,就有點尷尬猶豫。
她兩指捏著一顆石子,輕輕在闌乾上敲著,時不時躊躇地輕咬下唇。
這石子丟是不丟呢?可真是個艱難的選擇啊。
恍惚間,手中那顆石子脫手,直直就落了下去,最終在牆這頭的石板上咕嚕嚕一陣亂滾。
聲音並不大,隻是驚到了周遭樹間秋蟬與草中鳴蟲,周遭頓時突兀靜謐了片刻。
就在蟲鳴蟬嘶重新響起之際,身著青衫的霍奉卿自那間書房邁步而出。
夕陽斜照著他修長的身軀,在他背後的地上投出一道細細長長的影。
溫柔又真實。
雲知意笑得見牙不見眼:“有一件事,我很早就覺得奇怪了。”
“何事?”霍奉卿仰頭望向她,滿目噙笑。
“以往我每次丟石子過去吵你,你也是這樣立刻就出現,我懷疑你從前每夜在書房裡,並沒有認真讀書。”
雲知意將雙臂疊在闌乾上,歪頭覷他,笑著鬨他。
“你老實說,是不是這樣?”
霍奉卿乾咳著錯開目光,最後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
雲知意沒想到他會承認,當下詫異又好奇,“那你在書房不專心讀書,都在乾嘛呢?莫不是一麵翻著書,一麵卻豎著耳朵,偷聽外頭有沒有我丟石子的聲音?”
霍奉卿握拳抵唇,將頭扭向一邊,臉頰浮起羞恥淡緋:“就,眼睛是盯著書的,耳朵卻有它自己的想法。”
少年求學時,一牆之隔的小青梅總會在夜讀煩悶的間隙,故意丟石子過來惹他出去說話。
雖然他倆大多時候都是話不過三句就會吵起來,但若哪夜沒等到那個聲音,霍奉卿就會心煩意亂、神思不屬。
如今想想,大概在他的腦子還沒轉過彎的那些年,這對耳朵已經很明白——
宵靜夜裡石子敲擊院中石板的聲音,是隔壁小青梅向他發出的訊號。
那意思是:霍奉卿,我想見你,立刻給我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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