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八十四章(1 / 2)

雲上青梅 許乘月 16570 字 8個月前

原本田嶺手握諸多籌碼, 最終卻一招都沒來得及出就敗了。

世間最慘, 莫過於此。

他崩潰跌坐在地,死死盯著霍奉卿, 目光從狂亂漸至迷茫, 最後變成頹喪恍惚,若有所思。

當他陷入長久的沉默,審訊室內便也無人再出聲。

巡按禦史將雲知意請到身旁, 兩人一同翻看著那些卷宗。

這摞卷宗,是霍奉卿與盛敬侑花了兩年多時間,暗中收集各路人證物證,不但翔實記錄著田嶺種種罪行, 並附有相關證人供詞、及物證明細彙總, 連結案陳詞都擬好了框架。

巡按禦史是個經驗老道的人, 光看這些就明白自己沒必要多說什麼。

他眼下該做的、能做的,就是配合原州府,給這裡的百姓一個適當、合理的說法。

因為田嶺涉及的謀逆與通敵兩條,就注定得將他押回京去交由三司會審, 此刻發生在這刑訊室裡的一切, 不過是按律走個規定過場。

而原本一左一右侍立在禦史身後的符川與周誌高肩背僵直,眼觀鼻、鼻觀心, 半點不敢與田嶺有眼神接觸。

這二人雖是田黨,但畢竟也都是在官場打滾幾十年的人精,關鍵時刻都很清楚該作何選擇。

他倆能站在這裡陪同巡按禦史參與秘審田嶺,一是按律法規製走個流程, 二也是有人給他們留了最後一次棄暗投明的機會。

他們心知田嶺已絕無翻身可能,也看出來盛敬侑手裡那把長劍不是為田嶺準備的,是為他倆。

於是便很識相地迎風倒,選擇了閉嘴。

見他倆安分,盛敬侑便百無聊賴地靠著側邊的牆,低頭撥著劍鞘上的寶石,笑而不語。

隻有霍奉卿,保持著雙手反撐身後桌沿的閒散姿態,口中咬著被雲知意塞進的那顆石蜜糖,目光冷淡輕渺地看著田嶺,仿佛看著一隻秋後的螞蚱。

*****

怔忪良久後,田嶺似乎想明白了所有關竅,麵上擠出扭曲的笑容,古怪又猙獰。“霍奉卿,我不是輸給了你。”

“那是自然,”霍奉卿頷首,口中的石蜜糖將左腮頂得圓鼓鼓,“若隻憑我一人之力,此刻在坐在刑架前等死的人,就該是我而不是你了。”

從承嘉十三年秋到承嘉十五年春,霍奉卿一直在暗暗對田嶺布局。

雖背後有盛敬侑的全力支持,但盛家在原州早已隻剩個不太起眼的空架子,盛敬侑能動用的力量有限,霍奉卿在許多事上推進得十分艱難。

可到了今年的春末夏初,一切就不同了。

雲知意為了均田革新之事,頻頻拜訪藺家老爺子,最後從老爺子無意間的一句話裡,發現了素合這條線。

接著,她又從種種蛛絲馬跡中推敲出槐陵北山的秘密,還動用宿子約的消息網協助在沅城探查。

霍奉卿整合她得到的信息後,問她借了宿子約在京城的人,將“原州丞田嶺違律在沅城養外室、並育有私生子女”匿名投書於禦史台督察院門口。這才有了巡按禦史暗中前往沅城、秘密接觸素合,揭開十七年前舊案的種種後續。

另外,顧子璿將田嶺曾數次想通過暗算她來打擊顧家的事告訴了父母兄姐,顧家坐鎮的原州軍尉府才暗暗加入了除掉田嶺的陣營。

薛如懷根據雲知意提供的線索,在瀅江邊找到那條可供淮南大軍迅速抵達原州支援的古老棧道。

淮南軍尉府那邊,原是雲氏門客出身的程文定接到雲知意的信後,立刻疏通、協調淮南各方人脈。

如此,淮南軍尉府三十萬大軍整裝待命,到霍奉卿一發出求援密函,便立刻趕來協理固守北境原州防區,震懾吐穀契人。

而原州這邊,以工務令常盈為代表的部分實權官員被雲知意收服於無形,使田黨實力大損。

被降職調用的言珝忍辱負重,不但封死了田家與沅城那頭的水路往來,還從曆年的漕運記檔中找出許多蛛絲馬跡,推算出田嶺將這些年從沅城運來的隕星礦所鍛兵器藏去了槐陵。

就連田嶽也看清形勢,在得到雲知意的承諾後,主動站出來自反自家……

所以,今日能對田嶺一擊致命,並不是霍奉卿一個人的勝利。

他隻是一個織網人,將許多股大大小小、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力量整合到一起,步步為營算死了田嶺所有可走的路,這才精準卡住了田嶺的脖子。

“你想在原州裂土自立,真正能動用的最大力量,不過就是那與你虛情假意、利益勾連的外敵吐穀契。他們為你出手是要有利可圖的,一旦你自身難保,他們理你死活才怪。”

霍奉卿顯然心情很好,難得地對田嶺多說了這麼幾句。

“而我就不同了。我身後站著整個大縉。”

“嗬,就你,也好意思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大義凜然?若不是背靠雲知意,淮南軍府會這麼快響應你的求援?!顧家肯聽你使喚?”田嶺咬牙切齒,目眥儘裂。

“我就輸在看錯了你!沒想到向來以清高示人的霍奉卿,背地裡竟端起了雲知意的軟飯,成了雲氏門下一條走狗。你……”

就在他準備破口大罵時,霍奉卿疾步上前,順手從旁側的刑具架子上扯來一條血跡斑駁的臟汙布巾,一手將他按倒在地,另一手狠狠將那布巾塞進了他嘴裡。

審訊室內,除了巡按禦史還在心無旁騖的看卷宗,其餘人的目光頻頻在霍奉卿和雲知意之間來回逡巡。

霍奉卿以半蹲的姿態按住田嶺,轉頭睨向雲知意,眉梢輕揚,一言不發。

正在看卷宗的雲知意詫異抬頭,先看向被壓製的田嶺:“你自己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清楚。事已至此,胡亂攀咬有何意義?這事並不是雲氏在針對你。為了你田氏那些不知情、不涉事的無辜族人,我勸你就安分等著進京接受三司會審吧。”

語畢,她想了想,才又將目光挪向霍奉卿,低聲勸道:“他隻是臨死拉人墊背,故意說些難聽話激怒你。你彆往心裡去,仔細失手將他憋死了。”

田氏畢竟是蔡女王田姝的後裔,地位微妙。

而且田嶺這事並不簡單,除了“奸汙素合”那樁舊案,還關乎謀逆,又涉嫌叛國通敵。

如今各環證據都確鑿,按律是由原州刑律司複核證據後成文,州丞、州牧落印,之後將他送進京城,移交三司會審,大概承嘉帝也會親自過問。

雲知意是真擔心霍奉卿被田嶺激怒,失手將他弄死在這刑訊室。那就功虧一簣,得不償失了。

“我很難不往心裡去,”霍奉卿手上力道稍鬆,看著雲知意的眼神卻格外認真,“待會兒等我片刻,有句話要與你講。”

*****

如今田嶺倒台已是必然,在朝廷任命新的原州丞之前,雲知意這個左長史將代掌州丞印。

她要考慮的事就更多了。

雲知意將巡按禦史請出刑訊室,兩人站在門外單獨說話。

巡按禦史隱有不豫:“霍大人實在有些不像話。關於素合那案子,督察院和我,竟都成了他算計好的一環。”

“大人見諒。因為田嶺在京中有消息來源,霍奉卿也是怕打草驚蛇,在沒有準備萬全之前,不敢按正常規程上報。在京中向督查院匿名投書的人,其實是我私人借給他的。若督察院要就此事追責,後果該我來擔。”雲知意道。

巡按禦史看著她,默了默,笑著搖搖頭:“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您誤會了,今日若換了彆人,我也會這麼做,”雲知意認真解釋,“投書的確實是我的人。我當初既同意將人借給他用,就沒打算推諉這責任。”

巡按禦史笑笑:“罷了。既田嶺謀逆、通敵是真,素合的舊案也是真,便也沒什麼好計較。”

“多謝大人雅量。”

雲知意鬆了口氣,回他個大大的笑臉:“此次霍奉卿先借您之力,通過公審向百姓拋出素合這個案子,田嶺在原州已再無可能獲得民心擁戴,朝廷對他最大的忌憚就解除了。邊境上有淮南軍府協助固防,外敵也不足為患。後續隻需按律照章,就能一順百順。”

世間任何事都有利弊兩麵。

通常情況下,若百姓對某個特定官員有著強烈的信任、依賴與擁戴,那同時也意味著,百姓對這個官員會有比對彆人更嚴格的期許。

若然這個官員行差踏錯,百姓曾交付給這人的信任、依賴與擁戴將在瞬間被收回。

多年來,朝廷一直咬牙忍著田嶺坐大,無非也就是忌憚田嶺裹挾民意。今日公審素合一案,消息很快就會在原州傳開。

加之霍奉卿也早就謀算好各個環節,確保外敵不敢輕易來犯,田氏的人也全數在掌控之下。

所以,如今的田嶺前無“民意”護身,後無外敵來援,再也掀不起什麼浪,除了束手待斃之外,再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確是如此。待你們兩府合議的規程走完,我將他押送進京交由三司會審,很快就會有結果了,”巡按禦史頷首,“雲大人想說什麼?”

雲知意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氣,直視著他:“為原州人做長遠考量,此案中有一些細節不宜對外張揚。待兩府合議之後,我會讓刑律司準備兩份呈文。一份供陛下及京中各部了解案情真相,另一份,做為最終結案時對外宣布的參考。”

比如“提線香”,比如槐陵北山裡的隕星礦。這兩樣東西最好是秘而不宣。

若被廣為人知,誰敢保證沒有彆的什麼勢力打起歹主意?那原州就要不得安寧了。

雲知意想了想,又補充道:“您隻需在押送田嶺回京後,幫我將兩份呈文遞交陛下。至於如何說服陛下及各部,我會另行設法,絕不讓您為難。您放心,我也不會讓您白幫這個忙,算我雲知意欠您一份人情。”

以往她是很不喜歡這樣私下談條件的。但兩世為人,如今的她在處事上多少也長進了幾分圓融世故,算是沒白活。

“雲氏的一份人情,即便是你個人允諾我的,這分量也不可小覷啊,”巡按禦史眼神微爍,旋即淡淡笑開,“看著你年歲不大,遇事倒有幾分擔當。就不知你雲大人下這麼大本錢,是當真發自肺腑為治下百姓著想,還是沽名釣譽?”

他這話裡明明帶著點刺,卻又聽不出什麼惡意。

雲知意笑答:“沒您想得那麼複雜。我就是在其位謀其事,想讓原州人安安穩穩過日子。”

原州是她血脈來處,也是她餘生歸途。望瀅山上埋著好些個雲氏先祖,他們看著她呢,原州不能亂。

巡按禦史愣了片刻,抬手執禮:“徐勉受教。”

這個名字讓雲知意整個人一激靈,略顯慌張地往旁側讓了兩步,不可思議地瞪著他。

“徐勉”對她來說,一直都隻是個遙遠的姓名,所關乎不過上一輩的恩怨情仇而已。

她打心眼裡沒想過要與這人相認,甚至沒想過要與這人相見。

如今這人突然活生生站在她麵前,她覺得彆扭極了,渾身寒毛都無形炸開。

徐勉好笑地望著她:“躲什麼?我雖較你年長許多,可你出身雲氏,官階又比我高半級,你不至於受不起我這一禮啊。”

“呃,受不受得起……這要看怎麼論,”雲知意清了清嗓子,擺擺手笑得僵硬,“徐大人此次畢竟是領聖諭出京辦案,是欽使,不必如此客氣。”

雲知意站在徐勉跟前,滿腦子漿糊,好半晌找不到話說。

徐勉也不知是怎麼想的,就那麼站在原地,滿眼噙著興味的笑端詳她,同樣不說話。

氣氛一度非常尷尬。

直到善後完畢的霍奉卿、盛敬侑、符川與周誌高自刑訊室魚貫而出,雲知意才如蒙大赦,長長鬆了口氣。

她忙不迭揚聲,對霍奉卿道:“霍大人,你方才讓我等你片刻,說有什麼話要對我講來著?”

霍奉卿大步近前,狐疑打量著她與徐勉,口中道:“哦。方才田嶺不是罵我吃了你的軟飯嗎?我就想告訴你,我不能白背這罵名。”

“啊?”雲知意懵懵的,“所以呢?”

霍奉卿眼底閃爍起不懷好意的笑,語氣倒是一本正經:“請雲大人務必記住,抽空擇個吉日,趕緊將我那碗軟飯給我。”

在眾人接連噗嗤的笑聲中,雲知意麵紅耳赤地緩緩閉目,聲音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霍奉卿,你正常點。”

真是萬萬沒想到,今日一敗塗地的田嶺沒瘋,突然遇到便宜親爹的她沒瘋,大獲全勝的霍奉卿倒是先瘋了。

*****

經過半個月的發酵,“田嶺在十七年前奸汙一女子”的事,伴隨著他謀逆、通敵的消息,如野火燎原般迅速在鄴城傳開,並向原州各地擴散。

而州府這頭,為了避免百姓過多將事情與兩府黨爭關聯,霍奉卿在此案相關的善後事宜中自動回避,皆由雲知意主持大局。

所謂善後事宜,一是要跟進刑律司對田嶺案的複核,而是要對各司各衙主官中的昔日田黨進行甄彆,哪些該撤職查辦、哪些可在適當敲打後留用。

這些事很瑣碎,卻馬虎不得,很費精力和時間,光靠雲知意自己顯然不行。

於是盛敬侑做主讓言珝官複原職,兩人一起幫雲知意分擔著些。

十二月廿日,州牧盛敬侑親自坐鎮,召集州丞、州牧兩府主要官員,一同對刑律司遞交的田嶺案相關彙總做最後一次集中合議。

完成這次合議後,案犯田嶺及相關證人、證物就會被移交給徐勉帶走。

此事結局已定,這場旬會合議無非就是走個流程,因此與會眾官在進入州牧府時都較為輕鬆。

顧子璿搭著雲知意的肩,邊走邊笑:“我可聽說,這半個月裡,霍奉卿上了望瀅山至少十次,全被你叫人給攔下了,大門都沒讓他進。你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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