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俊峰今年二十九,中專畢業後在縣城工作,現在已經是副科,每月工資有五十,他媳婦李晴工資也不錯,兩口子每個月能有個九十。
就這麼多錢,家裡隻有兩個孩子,要是會過日子的人家,應該能攢下不少。
可惜他們花費也大,家裡什麼都有,存折裡的錢從沒超過五百。
好在單位從不拖欠工資,每個月都是準時領錢,實在不行還有嶽家幫襯,也什麼好怕的。
總之,他麵上看是個闊人,穿衣打扮都看得出來。
尤其是榮歸故裡的時候,更得讓大家看看他過得有多好,深藍色的中山裝和的確良襯衫,胸口插著一支金色鋼筆,手腕上戴著上海牌手表,連皮鞋都是擦得亮亮的,怎麼看怎麼光鮮亮麗。
當然,這些東西大家是不敢想,隻一個勁看著他雙手提著的東西。
鄭俊峰不管大人小孩跟他打招呼,伸手就是一把糖。
他在這些事上做得很好,沒有彆人發達後的嘴臉,小事上也儘量給大隊謀福利,連鄭衝吧這個大隊長也給他幾分臉麵。
沒辦法,老鄭家統共就這麼幾個出息人,很多事沒他們壓根辦不了。
就是因為這個,大家即使心知肚明真相,也從來沒人想過給鄭重正名。
這麼一個名人回家,沒一會就挺沸沸揚揚的。
沈喬在地裡乾活,都聽見很多人在討論,眼睛還時不時地看向她,似乎在期待著會有什麼反應。
不過她渾然未覺,揮著鋤頭像是什麼事都沒有,心裡尋思著這個不要臉還能大搖大擺,可見有時候臉皮厚的人才能活得好。
她在心裡給自己的計劃下決心,鋤頭揮得更加用力。
直到下工的時間,她才長舒口氣,把即將發生的事情在心裡做最後演練,連台詞都清晰,有些躍躍欲試地期待著。
鄭重是照例來接她,看到她的表情,知道時候已到,有些乾巴巴道:“喬喬。”
沈喬差點笑出聲,不過醞釀好情緒說:“彆叫我!”
聲音不算高,到最後是硬從喉嚨裡擠出來的,像是被人聽見遮遮掩掩。
不過本來就是地裡人多的時候,哪能沒人注意到,很有默契地放慢腳步,裝作在走路的樣子,實則是支著耳朵。
鄭重硬著頭皮接著上,說:“你彆生氣。”
心想得虧是台詞少,不然他更演不下去。
沈喬已經在偷笑,硬生生憋著說:“我不生氣,我有什麼好生氣的。”
這語氣,分明就是有什麼的樣子。
兩位大嫂在邊上聽著,敲敲咬耳朵說:“吵架了,一準是吵架了。”
真是不聽不行的大熱鬨啊。
鄭重這會的表情很是無措,有一種不擅長於此的迷茫,又不得不儘職儘責地繼續。
他說:“對不起,我錯了。”
這話有一種火上澆油的作用,沈喬的表情更加不好,說:“你有什麼錯,都是我的錯。我錯在不該給你買手表,不該給自己買縫紉機,不該有一份豐厚的嫁妝!”
什麼什麼,手表和縫紉機!老天爺誒,鄭重這是娶了個金疙瘩啊。
這下誰還走得動,那是連掩藏都不再,直接站在原地聽。
鄭重像無力反駁,低著頭看地上,實則是他的戲份也就到這裡而已,再多的也發揮不出什麼。
沈喬憤怒地用力呼吸,看上去是覺得四周的人太多,不好接著往下說的樣子,斷然道:“不跟你說了。”
她說完就走,連背影都有幾分氣鼓鼓。
鄭重連忙追上,還不知道要怎麼哄呢。
大家才不關心這個,更想打聽剛才那幾句是什麼意思,逮住幾個知青一個勁問。
李麗雲他們有沈喬的授意,大膽道:“滬市都是這樣的,疼女兒的人家給得多,沈喬要不是家裡沒辦法讓她回城,幾千塊的彩禮都要得,偏偏鄭重拿不出太多。”
幾千塊錢,可真是敢講啊。
這下誰還管得上鄭俊峰,紛紛四處宣傳這個最大的新聞。
那邊,沈喬走出老遠。
她為表示自己的生氣,步子邁得大,可是把她累壞了,又一直不知道該不該停。
還是鄭重跟在身後,說:“沒人了。”
可算是沒人了,沈喬長舒口氣,問道:“我剛剛表現怎麼樣?”
看上去是剛做完一件有意思的事,小臉興奮得紅撲撲的,跟剛剛的樣子判若兩人。
鄭重本來是事先知情,剛剛也多少因為她的樣子慌張。
這會心裡鬆口氣說:“非常好。”
沈喬得意洋洋道:“沒想到他會覺得,這一招用得正是好時候。”
她現在仔細剖析過親情這種東西,覺得其中複雜的地方很多,但有一樣是確定的,那就是涉及到真金白銀的總是最難。
鄭俊峰口口聲聲說要給補償,可真叫他拿出來他會願意嗎?他城裡的媳婦會願意嗎?
有些事情總是說出口很簡單,他們這是吃準鄭重什麼都不會接受,才把好處說得越來越誇張,以此來彰顯自己的大方和懺悔之心。
沈喬心裡很是譏誚,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嘲諷,說:“大隊長待會一準去找你,記好怎麼說啊。”
就那麼幾句話,說出來倒是不難,難的是取信於人。
鄭重心裡給自己鼓勁,說:“我會努力的。”
沈喬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同誌,我相信你。”
兩個人又商量幾句,這才分開。
鄭重才到家門口,就看到大隊長,招呼道:“叔,有事找我嗎?”
鄭衝吧看他臉都比平常黑,歎口氣道:“屋裡說吧。”
鄭重把人領到堂屋,倒水後才坐下。
鄭衝吧左右看,說:“你這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屋頂的瓦片都是新的,能用上一二十年,有幾個地方用的玻璃磚,照進來的光明亮得很,房梁也好端端的,還有剛刷過油的味道,四麵牆都很乾淨,白白的連個坑都沒有,地板是重新鋪過,大多數人家都在用的八角紅磚。
鄭重是從認識沈喬開始,就動心思弄這三間房,這會幾乎已經是萬事俱備,他點頭說:“對,就差家具。”
已經上好油在散味道,隻等著大喜日子前再搬進來。
彆看隻是些桌椅板凳床,較真起來也不是小錢,他道:“花多少?”
鄭重實誠道:“快一百。”
一草一木都歸集體,即使是山上的木頭、石頭和土也得給大隊錢,木匠、泥瓦匠也隻能以集體的名義乾活,記的都是工分,不過這些其實是小錢,畢竟他這也就三間房,花得多的其實是隊裡找不到的東西。
鄭衝吧心想這就不少了,說:“回頭還得再蓋房吧?”
這說是三間,住人的也就一間,將來有孩子肯定不夠用。
鄭重點頭道:“等要過年。”
蓋房子不是一個人就能做的事情,總得選個農閒的時候,況且他以前沒做好準備,很多材料都沒開始攢,反正即使有孩子也不是馬上需要房間,他跟沈喬商量過還是再緩幾年,不過這會沒必要說。
鄭衝吧心裡有數說:“其它的呢?”
鄭重道:“就二三十塊。”
半導體已經買了,辦酒幾乎也不用自己掏多少,收禮就能回本,剩下的就是給沈喬買新衣服。
按說這在大隊已經是很體麵,娶哪家的女兒都夠規格,偏偏跟沈喬的嫁妝比起來,實在是太難看。
按本地的規矩,婆家得有和娘家相媲美的重視。
人家沈喬又手表又縫紉機的,鄭重怎麼能沒點表示。
鄭衝吧恨鐵不成鋼說:“我是問你的聘禮。”
鄭重猶豫道:“錢要蓋房子的。”
鄭衝吧頭疼地想,是啊,一個人過日子就是得什麼錢都自己來。
聘禮嫁妝按規矩本來就是給女人壓箱底的,輕易不會拿出來用,要是鄭重把全部家底掏出來娶媳婦,房子又要怎麼辦。
他拍著腿說:“行啦,你忙你的。”
鄭重“啊”一聲,心想沈喬讓他說的話他好像沒全說完,但大隊長已經不給這個機會,擺擺手走人。
另一邊,沈喬還在跟衝嬸說話。
衝嬸道:“等回頭你買縫紉機,一定讓我看看。”
這在隊裡可還是頭一台,連她家都還沒有,畢竟買回來也不是人人都會用。
沈喬也沒想到哥哥們和弟弟會給她寄來一張縫紉機票,幾經思量還是決定把它用掉,加上給鄭重買手表的錢,她現在幾乎是身無分文的狀態,不過不妨礙她四處吹牛。
看看咱這手筆,男方不多掏錢誰麵子都過不去,長輩們不就愛講傳統嗎,這會最好也多講講。
她道:“過幾天我們就去。”
多好啊,衝嬸摸摸她的手說:“可能要委屈你了。”
女孩子嘛,給得多拿得少,麵子上就容易過不去。
沈喬抿著嘴說:“無所謂了,總是我願意。”
聽上去可不像是沒關係的樣子。
衝嬸覺得這實在是再好不過的親事,畢竟誰都想有個條件好的對象,她今天來是開解的,說:“鄭重是個能乾人,你們以後什麼都會有的。”
沈喬當然是相信這個美好未來的,哪怕沒有她也不怕,不過咬著嘴唇說:“聘禮給多少都可以,我也沒彆的,就是想買輛自行車。”
要換彆的姑娘說這種話,衝嬸能罵一句獅子大開口,偏偏是沈喬,她隻能道:“這也不過分。”
心裡多少作難,畢竟光是票就是大問題,要是想弄隻能花大價錢,畢竟現在買什麼大件都一樣,更可見人家娘家多心疼姑娘。
她心思一轉,有了主意說:“你等著,遲早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