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界金幕之下, 魔軍退去,既然無法前進,那隻能回去。
士卒、將領、領主全部都走了。唯有那失去理智癲狂的魔君站在金光前沒有動作。
日月輪回, 他像是座石雕一樣立在女子麵前。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女子手中的長刀刀尖刺在土地中。
是的, 這未開刃的長刀沒有一次揮向過對麵的男人, 直到她油儘燈枯, 失去了最後的呼吸的那一刻, 天界的戰神都穩穩地控製住了刀尖所向。
殷旬站著,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暴漲的魔力自己平息下來,直到他從那虛無的黑暗掙脫鎖鏈, 直到他恢複意識看清眼前的一切。
啊……
死了啊。
他的手上還握著劍柄,而劍尖依舊陷在女子體內。
殷旬麵無表情地將劍拔出,沒有擦乾淨血便收回了劍鞘內。
死了啊……連魂魄都散了麼……
這軀體裡並非像是一般死屍那樣空空蕩蕩, 相反還保留著幾分魂氣。
靈魂分割, 隻有一個解釋
——魂飛魄散。
那段沒有意識的時間裡, 他到底做了什麼。
想不起來,什麼都想不起來……
殷旬慢慢地跪在瞳孔失焦的女子麵前,一點點抹去她臉上的血汙。時間太久,血液凝結成了硬塊,被手指撥開,一點點掉在地上, 發出微弱的聲響。
死了……就不會露出那種憎恨他的表情了吧……
殷旬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撫著女子的臉。那張臉上泛著死灰, 和往常精神抖擻的樣子截然不同。
“啊……”長時間沒有說話的喉嚨發出沙啞的聲音。殷旬俯身, 將女子抱進懷裡。
煙花兒, 你累了麼……殷旬好累啊……
我帶你去,好好的睡一覺吧……
這場比試,經曆的時間太久了。現在打完了,我們都該好好休息一下。
衣衫襤褸的男子抱著女孩一步步朝遠處走去。他臉上帶著恍惚的笑容,眼角卻溢滿淚水,整個人涕泗橫流。
都說了我不想和你比試,你非纏著。
比完了,你開心了嗎。
天界第一戰神居然輸了,你知不知道以後天界的那些人會怎麼看你。
你們的第一戰神輸了,輸給了魔族。現在整個天界的希望都被你毀了,你卻直接閉眼不理。真是太任性了啊煙花兒……
罷了,反正這次不比,你下次也會心心念念的記掛著比試。既然上次我已經答應過你,下次見麵的時候會與你大戰一場,那這次比完也省的你說我出爾反爾。
不過……隻此一次,以後殷旬再也不要和煙花兒打架了……
魔君路過了他的小院子。被戰火侵蝕之後,方圓之內隻有這座被鳴煙鏵施了不知道多少層結界的小院還完整的保存了下來。
他繼續向前走,看見了那池他送給鳴煙鏵珠子的湖池,現在裡麵沒有清澈粼粼的水,有的隻是一個焦黑的大坑。
殷旬一步一步走著,暴漲消耗了一個多月的魔力把整個身體都耗空了,抱著懷裡的人踉蹌著在一望無際的焦土上前移。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直到筋疲力儘地倒在了一個狹小的山洞內。
肮臟狼狽的魔君,抱著懷裡的女子永久地睡了過去。
……
…………
一世,我眾叛親離,不得好死。被至親至敬淩遲八十一日。
“師兄……”
“衛黎,讓開!”
二世,我入魔叛門,為天下唾棄,死於後輩劍下。
“讓我安葬他……可以嗎。”
三世,我自廢修為,淪為爐鼎。二十年的日夜淩.辱,二十年的生不如死。
“你看起來不像邪修,我不殺你。”
“要治療嗎?你看起來很虛弱。”
四世,我苦修無果,肌骨寸裂而亡,含恨不瞑。
五世,我步步為營,卻痛失所愛,孑然一身。
“背負著敬愛之人生命的修為、名聲,我嫌臟。”
“蒼天在上,可看清楚了,所有過錯及誒是我鳴煙鏵之過,和殷旬沒有半點關係!弟子自知罪孽深重,願永生永世承受十八地獄之苦。今自引於此,望能稍息一眾冤魂怒氣!”
這些可夠……
蜷縮在陰暗潮濕的洞中,男人緊緊抱著懷裡的女子,卻不敢睜眼看一眼她的模樣。
“大師兄,你會補衣服嗎?”
“衛黎比不上師兄分毫。”
“師兄,煙花是不是做錯了……”
“難吃,不要。”
“師兄,你在難過嗎,為什麼?”
“可是師兄,害怕是可以斬斷的。”
“我總有一天不會畏懼的,不論是什麼。”
“煙花會永遠陪著師兄。”
“殷旬我說了多少次了給我在家乖乖待著不要任性!”
“天道不會放你,也不會放過我。千千萬萬的生靈更不會放過你我!”
“師兄,適可而止吧,你這次任性過頭了。”
……
回憶仿佛滔天巨浪,層層疊疊的要將人溺死過去。
殷旬狼狽地趴在地上,痛苦地捂著腦袋。
“鳴阡鶴,我求求你,再給我一百年的時間……我要和煙鏵……求求你……最後一百年,往後要殺要剮隨你……”
鳴阡鶴麵無表情地望著跪在自己腳前痛哭流涕的男人,他張口吐出冰冷的聲音,“一百年?再讓你縮在這洞裡繼續荒謬的夢境?”
“荒謬……”殷旬閉了閉眼,又是哭又是笑,“是啊,荒謬。隻有在夢裡才能遇見……”
“夠了殷旬。”鳴阡鶴冷下聲音,“你要自欺欺人到何時。鳴煙鏵死了,早就被你殺了。那具屍體不是正在你麵前麼。”
“不、不是的!”殷旬痛苦絕望地搖頭,“我不想殺她的,是她、是她先背叛了我…明明……明明我是那樣相信她!”相信到願意把自己的生命全權交到對方手裡,可他得到的,不過是女子對自己的滿腔殺意罷了。
鳴阡鶴閉了閉眼睛,似是不想再看,“你還真是軟弱。如果不是那個孩子千般萬般地求我,我真不想你這種人和我最出色的徒弟扯上任何關係。”
……
…………
玄蠱大陣停了下來,鳴煙鏵緩緩睜開眼睛。
她一邊鬆了鬆手腕一邊看向進來的幾個人,“帝君放我出去?”
來的是幾個仙官,各個麵色焦急,“煙鏵神君,魔軍打過來了,帝君命你為元帥,立刻率兵前去支援文昭司君!”
“魔軍?”鳴煙鏵微愣,不是剛剛打完嗎。“領兵的是誰?”
“魔君殷旬。”
見鳴煙鏵遲遲不動,幾個仙官急了,“神君,馬匹已經備好,您趕緊去吧。”
“等等。”女子朝東方望去,目光沉沉,“我要先回東陵宮一趟。”
……
東陵宮
“師父,徒兒求您……”鳴煙鏵跪在男子身旁,額頭觸地。
“癡兒……”鳴阡鶴暗暗歎了口氣,“那不過是個魔族。要知道,自古以來神魔不兩立,他是你的宿敵。”
“不,他是我的朋友。”鳴煙鏵搖頭。
“那衛黎南宮逸秦易文淩悅玥便不是你的朋友?”鳴阡鶴開口道,“你要為了一個殷旬而舍棄他們?”
“我沒有舍棄他們。”女子黑眸中一片坦然赤誠,“我會竭儘所能保護他們的安危。同樣的,我也要保護殷旬的安危。”
“煙鏵,你開智至今,也有數萬年的光景了。你該知道,朋友二字不會長久。不過是朋友而已,何至於做到這個份上。”
“殷旬……”鳴煙鏵垂眸,放在膝蓋上的手稍稍握緊,“他不一樣些。還請師父成全徒兒。”
鳴阡鶴又是一聲長歎,“我曾答應某人,不管以任何形式,此生再不開殺戒。”
他看向跪在自己麵前的徒弟,嘴角露出極淺極淡的笑意,“不過……這不是殺生,是麼?”
鳴煙鏵睜眼,眸中有光亮閃動。她重重點頭,“多謝師父!”
她的神格已經注入樹中,也就是說,她隻要死過一次便會開始輪回曆劫。
這次大戰,她隱隱感覺得出不過是赴死而已。
本來是想和殷旬一起放置好神格後,找個安全的地方將魂魄逼出。
不過看來她得先殷旬一步了。
殷旬的魔格還未安置,鳴煙鏵隻能央求師父在大戰之後替自己像殷旬說明這一切。並且告訴他,鳴煙鏵會在冥界等著他來一起曆劫。
“若是殷旬不願意照做呢?”鳴阡鶴問道,畢竟讓魔格和魂魄離體,這和自殺無異。他隻怕自己的傻徒弟一片赤誠,對方卻有所猜忌。
“不會的。”女子輕輕搖頭,那黑曜石般的眸中一片堅定。“他會來的。”
殷旬,一定會來的。
……
在那之後,鳴煙鏵意料之中的死在了殷旬手上。鳴阡鶴於雲端上看著這一切,他對著女子離體的魂魄點了點頭,示意她放心。
他靜靜等待著,等著殷旬清醒過來,等著禦界金幕消散。
畢竟那樣瘋癲的情況,除了靠本人的意誌,外人是無法喚醒一頭瘋掉的魔獸的。
可未曾想到當他再次找到殷旬的時候,這個不堪重負的魔族居然沉睡了過去。把自己蜷縮在一個陰暗潮濕的洞內,抱著他徒兒的屍體做起了虛幻的大夢。
殷旬有意逃避這殘酷的事實,想將自己溺死在這無邊的夢境中。
他恨著鳴煙鏵背叛自己,卻更恨自己殺了鳴煙鏵。
他愧疚煎熬著,在夢裡一遍又一遍的懲罰折磨自己。
殷旬不斷地想著,或許一開始他沒有見過鳴煙鏵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