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蓮探身一瞧,二樓長廊處一個約二十多歲、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揉著後頸仰首望過來,他頭戴鑲黑曜石金冠,身穿半舊的石青色寶相花緙絲錦袍,外罩著烏雲豹大氅,想來是疼極了,眉眼蹙到一起,麵部扭曲,辨不出醜俊來。
糟糕!怎麼偏偏砸的是他?睡蓮心道不好,此人是姚知府的親戚,名揚成都的浪蕩子,有“平生不識許承曜,妄稱紈絝也枉然。”的名頭。
睡蓮諂諂道:“許——三叔,對不起,這手爐是我沒捧穩,您沒事吧。”
她本想叫許公子,而後改口叫他三叔套近乎,畢竟自己還在他親戚的船上,哪能不低頭呢。
這許承曜是第四代永定侯許承昆的三弟,姚知府的母親是第三代老永定侯的表妹。所以論起輩分,他與姚知府是平輩。姚知府叫他“賢弟”,子女叫他“三叔”,睡蓮和姚知府的幺女姚知芳是手帕交,經常被接到姚知府家裡玩耍,姚夫人開玩笑稱她是乾閨女,因此睡蓮有時也跟著叫三叔。
聽聞此人打小就異常頑劣,整個永定侯府被他鬨得雞犬不寧,二十歲行冠禮之後,哥哥永定侯找了關係把他送到京衛指揮司當了個小軍官。
可這許承曜桀驁不馴,各種惡習非但不見收斂,反而愈演愈烈,喝酒聚眾鬥毆,頂撞上司,傳聞還說他在軍營攜妓取樂,玩忽守職幾乎釀成大禍!
永定侯四處請托好不容易把這個弟弟囫圇個從軍營裡撈出來,送到千裡之外的成都避禍,姚知府接到這個燙手山芋,轉手就送到了武侯祠臥龍書院,說是幫助“賢弟”修身養性,讀書明理。
浪子回頭隻是傳說,在臥龍書院三年,許承曜倒也沒出什麼大亂子,隻是成都青樓楚館裡多了位常客。
書院裡有位富商子弟在見他曠課去學川劇變臉絕技,扮成優伶博成都聞香樓花魁雪魄姑娘一笑,頓時感歎道:“平生不識許承曜,妄稱紈絝也枉然。”
此話一夜之間傳遍錦官城,許承曜成為成都紈絝界的領軍人物,名聲大震。
來蜀地三年,許承曜從未回永平侯府,這次跟著姚知府回燕京,對外宣稱是要趕明年的二月開始的的童子試。畢竟在臥龍書院學了三年,該去考場試試手,說不定能得個秀才的功名。
但據睡蓮聽到姚知府家仆的私下議論,說是其實是這位許三爺耗乾了銀錢,聞香樓的老鴇逼著討花賬,最後還是雪魄姑娘“仁義”,自己掏出私房錢替許三爺結賬。臨行前,雪魄姑娘折了枝乾枯的楊柳送彆,兩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許三爺發誓“到了燕京就籌銀錢,待開春江水解了凍,就回成都為雪魄姑娘贖身”(以上,詩詞部分是睡蓮自動腦補,贖身對話部分由家仆猜測)。
此刻,許承曜右手揉著被砸的後頸,左手握著寄托相思的楊柳枝,見總是一副小大人模樣的顏睡蓮今日卻是一副又驚又愧的表情,頓時玩心大起。
他撿起猶自在楠木地板上滾動的鎏銀百花掐絲琺琅手爐,誇張叫道:“小肥蓮,你既砸了我,這手爐瞧著還湊合,就先當湯藥費賠給我罷!哎呀,好像還不太夠,這樣吧,你頭上那對珊瑚鬆綠石珠花一並扔下來,我換成銀子請大夫去。”
這個無賴!睡蓮氣急,入秋之後自己明明瘦了不少好吧!
那個鎏銀百花掐絲琺琅手爐,這是去年七嬸娘柳氏臨走時留給她的,手爐並沒鑲嵌什麼貴重的寶石,可是它是宮廷內造、在柳氏還是皇宮尚儀局尚宮時,先皇後賜給她的!
若就這樣被許成曜訛走了,她如何向柳氏交代。可畢竟她砸人在先,該怎麼把手爐要回來又不得罪他呢?
睡蓮頓時覺得頭疼,好像手爐砸在自己頭上似的。
場麵正僵持著,姚大人的次子姚知義捧著一個葫蘆狀甜白瓷瓶的過來了,姚二郎約十六七歲,身著靛藍色素麵湖杭夾襖,頭戴皂色逍遙巾,身姿如鬆。
他的相貌談不上多麼俊秀,但貴在有讀書人的儒雅之氣,形式說話又不酸腐,所以在睡蓮看來頗為養眼。
姚知義仰首道:“睡蓮妹妹,這風雪愈發大了,趕緊關上窗戶,被凍著了。”言罷,還朝顏睡蓮使了個眼色。
顏睡蓮會意,乖巧的道了聲“是”,合上了窗戶,心想著姚家二郎年紀不大,辦事還是妥當的,他和許成曜是臥龍書院的同窗,應該能幫她把手爐要回來。
薛成曜靠在欄杆處咬牙道:“好個二郎,壞我大事,若不是你,肥蓮頭上那對珠花早就到手了。”
顏知義笑道:“三叔,說起來睡蓮也是快滿十歲的大姑娘了,那能還叫她小時的外號呢,您就彆唬她玩了。她孤身一人在外頭,若是哭了鼻子,還沒個親人去哄。”
許成曜連連搖頭道:“哭鼻子?二小子,你又不是沒見著肥蓮整治孫家的手段,這女孩人小鬼大,莫要被她天真純善的表象欺騙了。”
顏二郎說:“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是那孫家多行不義在先,最後牆倒眾人推而已,睡蓮一個女孩兒家,那裡能去整治一個家族。”
末了,顏二郎晃了晃手中的甜白瓷瓶:“這是上好的跌打藥酒,三叔,那手爐忒重,剛才那一砸,您脖子肯定吃痛,頸脖處的經脈甚多,若不能及時用藥酒揉開淤血,恐怕明天抬頭都難了,再說了,您還要準備明年的童子試,這頸痛可是個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