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春天裡,揚州港雨如絲,風似片,寧壁的婚船漸漸隱沒在煙波畫船中。
送完八方賓客後的十幾天裡,顏大夫人幾乎天天以淚洗麵,心肝寶貝女兒遠嫁武昌,長子寧瑾和次子寧瑜跟著婚船送妹妹/姐姐出嫁,估計約一個月才能回揚州。
這樣一來,大房就剩下庶子寧珂和庶女玫兒。
玫兒幫著大夫人打理家事,寧珂跟著顏大爺應付遲來的客人,大夫人看的刺心,但也無可奈何,當著顏老太太的麵,她實在不敢發作全文。
不用應付那群說揚州方言的官家小姐,睡蓮難得清閒幾日,下午百無聊賴時打算繡一副帕子給顏老太太權當孝敬之物。
添飯坐在小杌子上一邊幫忙分線,一邊勸道:“小姐何不做一雙鞋或者抹額這樣的物件?大家都能瞧見是小姐的一番心意。”
睡蓮拿著茶杯大的繡繃細細繡柳葉,頭也不抬道:“鞋子和抹額這種東西自有素兒表姐孝敬,我呀,還是老老實實繡手帕吧。”
繡技作為淑女的必修課之一,是必須要過關的,睡蓮並不熱衷於此,卻也不敢丟開,手藝保持在拿得出手、但離出類拔萃有些遠的水平上。
睡蓮的繡品大多是帕子、荷包、香袋這種小物件,每個月送到顏老太太和繼母楊氏手裡。
睡蓮甚至保持著每個季度送一雙親手縫製的鞋子給楊氏的習慣,而且每次送過去都大張旗鼓的,全府上下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逼得楊氏第二天不得不穿出來,以表示她這個繼母很寬厚。
自打去年顏老太太壽辰上,母親楊老太太一番提點,楊氏學乖了,處處照著顏老太太學習,雖然也有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地方,但母慈子孝的戲份學了個十足,明麵上對睡蓮和顏悅色,顏五爺因此對楊氏“改觀”了不少,一個月也有幾日是睡在楊氏院子裡了。
睡蓮正繡著柳葉上的草莖脈絡,朱砂挑起門簾,道:“五小姐來瞧小姐了!”
玫兒笑盈盈抱著幾枝桃花進來了,睡蓮忙站起來迎道:“五姐姐親自折的梅花,真是勞煩姐姐了。”
“那裡就勞累了呢,閒來無事去花園逛逛,看著桃花開得甚好,就折了幾枝送給九妹妹。”玫兒道。
睡蓮接過桃花,命朱砂養在青花梅瓶裡,請玫兒坐下喝茶。
玫兒揭開茶杯,見湯色青碧,正是她最愛的洞庭碧螺春,暗想這位九妹妹對人的喜好是下了功夫了,每次來都奉上她最喜歡的碧螺春,難怪有那麼好的人緣。
玫兒抿了一口茶水,說道:“如今春光正好,妹妹彆總是悶在屋子裡,閒來去花園走走瞧瞧,或者找我說話也成。”
睡蓮說:“我也想找姐姐說話來著,可是聽聞姐姐這些天甚是忙碌,不敢打擾。”
玫兒謙虛道:“不過是些家務瑣事,母親這幾日心情不好,我就幫忙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其實也忙不了幾日,等舅舅舅母和九夫人她們從南京探親回來,我便要跟著回燕京了。”
玫兒說的舅舅舅母,當然是東平郡王世子和世子妃,他們帶著一雙兒女去了世子妃娘家南京德慶侯府,九夫人也帶著琪蓮和康哥兒順道跟著船去南京看大哥大嫂。
等這撥人從南京回來,他們便要一起乘船北上回燕京了。
睡蓮瞧著玫兒眼裡的光華,心想她其實還是願意待著揚州吧,這裡風土人情都熟悉,萬事有親爹顏大爺護著,寧壁又出嫁了,家裡諸事都能插上手,總比在燕京低調如空氣般過活強。
可玫兒作為外室之女,大夫人願意認下她,同意幫她張羅嫁妝和親事已經是讓步了,若天天在眼前晃著添堵,說不定母女矛盾激發,到時鬨得不可收場,再說顏大爺也是擔心玫兒被暗地裡欺負,所以還是決定讓玫兒回燕京,繼續養在顏老太太膝下。
睡蓮和玫兒喝茶吃果子,閒聊了幾句。玫兒說:“明日便要去魏國公府在瘦西湖的彆院遊玩了,那裡的景致是極好的,妹妹是第一次去瘦西湖吧?”
在前世,睡蓮是去過瘦西湖的,去的時候是大夏天,太陽似乎要整個瘦西湖蒸乾,人熱得恨不得吐出舌頭學野狗散發熱量。
所有景點人滿為患,擁擠得似乎要沸騰起來,到處都是遊人喊著“起司”或者“茄子”拍照,自是沒有好印象。
不過,睡蓮還是充滿期待說道:“早就聽說瘦西湖風景似畫,三夫人和七小姐徐汐又盛情邀請,妹妹自是想去的,剛才還琢磨著明日要穿什麼衣服呢。”
無論在什麼時代,穿衣永遠都是女人永恒不滅的話題。
玫兒道:“如今雖然萬物回春,但是離姹紫嫣紅還早,瘦西湖正是青草如茵、綠柳含煙的景色。
所以穿的太素淨反而不好了,不若衣服穿的豔麗些,如湘妃色、櫻桃紅、杏子黃都可以,與景色
相得益彰。”
睡蓮點點頭,又道:“就怕顏色太鮮豔,入了俗套。”
“這個無妨,隻需挑一些簡單的首飾佩戴就好。”玫兒悉心教導道:“不要戴耀眼的金鑲寶石等首飾,那些素淨的犀角、玳瑁或者雕工精致考究的素銀首飾就可以了。”
“五姐姐懂的真多,妹妹受教了。”睡蓮真心讚道:“以後還要請姐姐多多指點了。”
玫兒笑道:“那裡的話,妹妹顏色極好,穿什麼都好看,如今還小,以後長大了,還不知會美成什麼樣呢。”
睡蓮做害羞狀:“姐姐休要笑話妹妹了……。”
次日一早,睡蓮被添飯叫醒。
“什麼時辰?”睡蓮抱著被子往床裡頭一滾,哈欠連天道:“我再睡會。”
添飯回道:“已經不早,卯正了呢,小姐還是起來梳洗吧,今天吃罷早飯,就要去魏國公府彆院賞景了。”
卯正了?怎麼自己身上還是懶懶的不想起呢?昨夜明明睡的很早啊?
睡蓮掙紮著起床洗漱,坐在鏡台前梳妝時,瞧見自己眼底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她的皮膚極其白嫩,所以看起來很明顯。
朱砂有些著急,忙道:“不若奴婢去五小姐房裡借一些脂粉來掩一掩?”
睡蓮還小,仗著天生底子好,後天又悉心保養的好膚色,從來不施脂粉。朱砂添飯她們倒有這東西,可是覺得下人們用的物件會辱了睡蓮,所以朱砂會想到要去找五小姐玫兒。
睡蓮無力擺擺手道:“不用了,你去廚房尋幾個土豆來,切成片敷一敷就好。”
這管用麼?朱砂和添飯都有些狐疑,睡蓮道:“我是在一本雜記上看到的,暫且一試。”
朱砂見睡蓮如此堅決,便聽命去辦,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還是去向玫兒借了些胭脂水粉。
土豆片在眼睛上敷了約兩盞茶時間,取下來第三片時,青色的眼圈果然消失不見了,而且眼睛明亮精神起來,朱砂添飯紛紛稱奇。
重新淨了麵,添飯按照睡蓮的吩咐,梳了簡單的單螺髻,選首飾的時候,睡蓮指著一根全無雕刻、簪頭尖銳如刺、但通體打磨得光滑圓潤如嬰兒肌膚般的犀角簪道:“就用這個,今日衣服穿的太鮮豔了,首飾當素淨才是。”
睡蓮穿著湘妃色緙絲對襟褙子,金黃鬱金裙,高雅中帶著少女的俏皮。
隻是土豆片可以去除眼圈,嘴唇的黯然卻不能掩蓋,最後朱砂從玫兒那裡借來的胭脂派上了用場,用一點水化開胭脂,輕輕塗抹在唇上,立刻就鮮活起來。
朱砂讚歎道:“五小姐說這是她自己采集玫瑰花瓣淘製出來的胭脂,果然與外頭買來的截然不同,奴婢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鮮亮的顏色呢,還有淡淡玫瑰香氣,塗在唇上也滋潤。”
……。
吃罷早飯後,顏大夫人推說身子不舒服就沒去,顏大爺照常去了兩淮鹽運司衙門辦公事。顏老太太應邀帶著王素兒和睡蓮,加上大房庶子寧珂、庶女玫兒去了魏國公府瘦西湖彆院賞景。
瘦西湖在揚州西郊,說是“湖”,其實就是一條風景優美的狹長河道而已。
眾人乘坐馬車到二十四橋處的彆院,三老爺和三夫人熱情相迎,敘了會閒話,便分了男女,分彆登上兩艘畫舫在瘦西湖水麵上賞玩。
嫋晴絲吹來垂柳如線,一泓曲水宛如錦帶般,如飄如拂,時放時收,景色醉人。
睡蓮卻無心賞景,一來她今早起來就覺得不舒服,如今在褙子外麵穿著純白色的鳥毛織就的防風保暖大氅,還是覺得手腳冰涼,萎靡不振。
二來嘛,前方載著男客的畫舫上,除了魏國公三老爺和長子徐潮,以及大房庶子十七歲的寧珂外,還有那個堪稱陰魂不散的許三叔!
兩艘畫舫相隔不遠,睡蓮時不時的能聽到許三叔爽朗的笑聲,以及做出來的幾首酸不拉幾、對仗勉強工整的詠春詩。
魏國公府三老爺、徐潮、寧珂都拍手叫好,說什麼“許三爺不愧為是考中秀才的才子,左文右武,佩服佩服……。”
睡蓮坐在鋪著狼皮的圈椅上,瞅著前麵似乎有些出神的魏國公府七小姐徐汐,暗道:奇怪,這位徐小姐怎麼賞景賞的臉都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