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叔右手拿著一支裹著紅綢的箭矢——這支箭矢是有來曆的,據說第一代永定侯是個獵戶,窮的一年到頭隻有一條狼皮做的褲子,後來跟著太祖爺揭竿而起趕走了蒙古人,升官發財死老婆,可謂是順風順水,建國之後,皇上封許將軍為永定侯,還賜了一門好親事全文。
這位永定侯命實在太硬,死了兩任老婆,還夭折了幾個子女。這是他第三次娶妻,小嬌妻是個十六七歲書香門第的大小姐,聽到這門親事,著實尋死覓活了一陣。
永定侯這個老鰥夫有些自卑,洞房花花燭夜為了壯膽,就用一支慣用的箭矢裹著紅綢揭開了那位大小姐的紅蓋頭。
隨後五年,年輕的侯夫人生了三個小子,個個還都站住了,永定侯大喜,直說這當初挑開小嬌妻蓋頭的箭矢有靈氣,旺夫,所以就將箭矢擱在祠堂裡,說凡是侯府直係男丁,以後都用這支箭矢揭新娘子的蓋頭!
所以說,這支陳舊的箭矢揭了幾十位新娘子的蓋頭,真是豔福不淺。
時間過去百年,此刻的許三叔心裡和他的老祖宗第一任永定侯一樣惴惴不安,他心裡很明白,這門親事其實是自己強求來的,越臨近婚期,他越是不安,他很擔心揭開紅蓋頭的那一刻,他會和老祖宗一樣,看到的是委屈不甘、淚水漣漣的新娘子。
尤其是在十月泰寧侯陳灝迎娶顏府七小姐時,他作為陳灝未來的連襟去泰寧侯府觀禮,看見陳灝喜慶下淡淡的落寞,刹那間,許三叔覺得酒杯裡的狀元紅變成了山西老陳醋!
哼!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不就是隻差一步,侯夫人就是我們家睡蓮了嗎?你還沒有認清事實嗎?
——隻是一步,咫尺就能變成天涯。彆看我隻是比你快了一步,其實我為了這一步,算計了八年整!你這臭小子能和我比嗎?
不過,看著陳灝俊秀文雅的麵孔,許三叔還是覺得底氣不足:書香門第的小姐,大概都是會比較喜歡陳灝這種類型的吧,何況他還有侯爵之位,比自己的伯爵高一級……
婚房內,滿是各房的女眷還有不懂事的孩童說著各種吉祥話,外頭還傳來喜樂吹打的聲響。
許三叔手裡輕飄飄的箭矢,似乎有千斤重。在戰場斬殺韃靼,孤身一人去敵營遊說秦王部下棄暗投明時,許三叔都不曾如此緊張過。
心一橫,許三叔箭挑大紅銷金的紅蓋頭,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蓋頭挑落在鴛鴦戲水被褥上,新娘身體微微一顫,下巴朝裡輕輕一彆,許三叔看見了一朵初綻的睡蓮花,她靜靜的坐在那裡,彆過去的下巴看似有些害羞,但是她的唇輕輕翹起,似乎在微笑,她的眼神靜謐中帶著期盼,許三叔感到她眼角的餘光打量著自己,然後快速的縮了回去。
她是願意的!刹那間,多雲轉晴!許三叔隻覺得心情如同騰雲駕霧般平地而去,直衝雲霄而去!
乍然見了光亮,睡蓮不由得彆過臉去,慢慢適應被宮燈照的如同白晝般的婚房,想起七嬸娘柳氏給自己講的關於第一代永定侯娶妻的典故時和那根神奇的箭杆,曆史總是在重演啊!睡蓮微微一笑,眼角餘光瞥向拿著箭矢的許三叔,又覺得於理不合,於是收回了目光,靜靜坐在床上坐嬌羞新娘狀。
紅蓋頭揭開時,各種讚歎新娘美貌、新郎英武,實乃天作之合的聲音此起彼伏,猶如一瓢水濺進油鍋裡似的,嘩啦啦響個不停。
就在這些熱烈的祝福聲中,睡蓮和許三叔並排坐在床上,幾個喜娘開始撒帳了,象征多子多福的花生、早生貴子的紅棗、圓滿的桂圓、連生貴子的蓮子等顏色各異的乾果雨點般灑向新婚夫妻。
兩個喜娘一個忙著拋灑五穀和乾果,另一個吟唱著讚詞。按照東、西、南、北、上、中、下、前、後的順序慢慢撒。
“撒帳東,簾幕深圍燭影紅,佳氣鬱蔥長不散,畫堂日日是春風……。”
“撒帳中,一雙月裡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戲雲簇擁下巫峰。”
……
當喜娘唱最後一句“撒帳後,夫婦和諧長相守,從來夫唱婦相隨,莫作河東獅子吼。”時,許三叔回想起三年前睡蓮手拿燧發槍對準自己的情形,手心微微出了冷汗,睡蓮貌似有當河東獅吼的本錢……
撒帳儀式完畢,睡蓮和許三叔被各色乾果包圍,一個容長臉蛋,頭戴狄髻,插著金鑲碧璽石頭麵首飾的青年婦人端著一碗餃子過來,用青花小勺舀了一個小餃子,喂給睡蓮,還扯長了音調問道:“生不生呀?!”
借著糊牆般厚的脂粉,睡蓮漲紅了臉也瞧不出來,將小餃子囫圇咽了下去,低聲道:“生。”
眾人哄笑,許三叔的眼神更是多了一種不能言說的意味,睡蓮隻覺得身上一緊,往旁邊縮了縮。
誰知那青年婦女跟著哈哈大笑一場,又舀起一個小餃子說道:“哎喲,生就好,來,多吃幾個,吃一個,生一個,吃兩個,就能生一雙呢。”
言罷,作勢就要再舀一個半生不熟的餃子給睡蓮吃!
若是吃了,保管會被這刁鑽的婦人塞一肚子生餃子,若是不吃,就是給自己的子嗣找晦氣。
尼瑪!剛進門就有人找茬添堵!還是在自己最不方便反擊的新婚夜裡!永定侯府的水倒是有多深!睡蓮心裡頓時有一萬頭草泥馬在馬勒戈壁飛奔直下三千尺。
“九悌婦還是那麼調皮,真真該打。”一個清瘦瓜子臉,同樣戴著高聳的狄髻,插著全套銀鑲祖母綠頭麵首飾的青年婦人一把奪過餃子碗,笑罵道:“當初你進門時,就是我喂的生餃子,那時候也就喂了你一個。你七八年就生了三個小子,一個閨女,能生也能養活。我看咱們三嫂也是個能生養的,足足可見這餃子啊,吃一個就足夠了。”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解圍,睡蓮對著女版程咬金微微一笑。
“程咬金”比睡蓮足足大十幾歲,卻麵不改色先施了一禮,笑嘻嘻說道:“三嫂好,我是你五悌婦,娘家姓嶽。”
五悌婦又指著喂餃子的夫人說道:“這是七房的九悌婦,是個潑猴兒,就喜歡開玩笑的。”
都已經被五嫂介紹了,那容長臉蛋的婦人要不得不跟著五夫人嶽氏對著睡蓮行了一禮,也是親親熱熱說道:“三嫂好,我是七房的老九媳婦,娘家姓田。”
年僅十八被兩個二十七八的婦人稱為“三嫂”,睡蓮暗想若加上前世,自己心裡年齡還比這兩個悌婦大呢,所以她很快進入了嫂子的角色,對著兩個悌婦點了點頭,頗有風範的招呼道:“今天辛苦兩位悌婦了。”
五夫人嶽氏連忙說道:“不辛苦的,雖然三嫂不和我們一起住在侯府,但一筆寫不出兩個許字來,大家都是一家人。”
一個圓臉、眉心有顆胭脂記的少婦走過來和稀泥,說道:“嗬嗬,五嫂說的沒錯,大家都是一家人嘛,親親熱熱的,偶爾開點玩笑也無傷大雅嘛。”
末了,自我介紹道:“三嫂好,我是你四悌婦,娘家姓楊。”
這一位四悌婦娘家和繼母楊氏一樣,也是襄陽侯府的旁支,睡蓮對著四夫人楊氏點頭見禮,“四悌婦。”
睡蓮的陪房辛嬤嬤在暗處扯了扯喜娘的衣袖,暗示趕緊繼續最後一道儀式,喜娘猛地回過神來,端著剔紅花石榴紋盤子,上麵放著兩盞用紅色絲線緊緊纏繞的金杯,這便是合巹酒了。
睡蓮和許三叔朝著對方側過身體,端起金杯喝完了合巹酒,是甜甜的米酒,滋味還不賴。
這是結婚儀式最後一道禮儀,放下酒杯,便是禮成,眾人湧上去說吉利話,睡蓮做嬌羞狀,許三叔則喜滋滋的看著嬌羞的新娘。
“大嫂和二嫂來了。”五夫人嶽氏、四夫人楊氏、九夫人田氏說道。
這時,“生餃子”事件背後隱藏的最終大BOSS永定侯夫人笑吟吟進來了,身後緊緊跟著二夫人王素兒和大少奶奶楊紫丹。
“我來遲了,沒能觀完全禮。”永定侯夫人五十來許人,因保養得當,看起來也就四十歲,她穿著大紅緙絲出風毛交領長襖,月白挑線裙子,頭上戴著金線鳳凰花冠。
“大嫂您瞧瞧,三嫂這番的標致,以後我們這些悌婦統統都不好見人了呢。”九夫人田氏迎過去,挽著永定侯夫人的胳膊撒嬌道。
五夫人嶽氏輕笑道:“大嫂二嫂在外頭忙著招呼客人,我們這些悌婦倒偷得半日清閒在婚房觀禮,真是不好意思。”
正說著話,外頭跑來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對著許三叔叫道:“三叔三叔!我爹找您喝酒陪客人呢,我爹爹說了,您若再不過去,他就要被灌趴下啦!”
許三叔摸了摸那小男孩剛剛留發的小光頭,然後意味深長的看著睡蓮說道:“你先歇一歇,我去外麵敬一圈酒就回來。”
五夫人嶽氏對小男孩說道:“征兒,見了三嬸還不快行禮。”
征哥兒眯著丹鳳眼打量著睡蓮女鬼般的大濃妝,似乎被嚇到了,結結巴巴道:“三——嬸嬸。”
許三叔站起來,高大的身軀攔在睡蓮麵前,然後牽著征哥兒的手說道:“走,咱們叔侄兩個殺到酒席上,把你爹救回來。”
睡蓮看著許三叔和征哥兒一大一小兩個背影,暗想在永定侯府許三叔並不是孤立無援,很明顯,五弟一家和許三叔的關係很親密,難怪剛才五悌婦嶽氏頻頻給自己解圍,而且聽添衣添炭捎回來的消息,順平伯府能夠在沒有女主人的情況下將婚禮辦得妥妥當當,也是許三叔將嶽氏請到寧園出麵操持的原因。
正思忖著,大嫂永定侯夫人笑道:“外頭還有許多女賓等著辭行,我們先回宴會張羅去,橫豎明日一早,三弟和三悌婦還要回侯府拜祭祖先呢。”
永定侯夫人話音一落,眾人皆魚貫而出,楊紫丹冷冷的看了一眼睡蓮頭上太後禦賜的鳳首流蘇簪子,又想起夫婿的世子位遲遲得不到冊封,心裡頓時火起,想要說些什麼風涼話,但又想起慧蓮的囑咐,她生生忍住了,好吧,看在你妹妹的麵子上,我暫且退讓一步,咱們秋後算賬。
楊紫丹拂袖而去,最後隻剩下二夫人王素兒,她坐在睡蓮旁邊的繡墩上,暖言道:“表妹,沒曾想我們現在是一家人了。”
睡蓮淡淡道:“是啊,如今我們是妯娌兩個,又是表姐妹,理應互相幫襯幫襯。”
睡蓮這麼一說,王素兒反而不好再說些什麼了,剛才九夫人拿著生餃子為難睡蓮,出麵解圍的是隔房的五夫人嶽氏,她這個表姐緊跟著永定侯夫人在外頭應酬客人。
王素兒沒有久坐,借口外頭招呼女賓走了,辛嬤嬤親自送了王素兒出去,客客氣氣說道:“二夫人慢走。”
這一下,婚房內隻剩下自己人了,時隔三年未見的添衣添炭齊齊跪下,欲語淚先流,哽咽道:“小姐——!”
睡蓮對添飯添炭使了個眼神,雙胞胎姐妹心有靈犀的拉著添衣添炭起來,睡蓮感歎道:“上天有眼,遭遇大難後,還能把你們四個添聚齊,你們跟了我這麼久,將來,我會給你們安排去處,也算是成全了我們主仆的緣分。”
辛嬤嬤勸慰道:“時候不早了,好多事情還要安置呢,日後有的時間相處,朱砂石綠,你們給夫人換衣卸妝;添飯添菜,你們按照食譜傳一桌晚飯來;添衣添炭,你們兩個乘著夫人換衣吃飯的空閒,趕緊把伯府還有永定侯府的人和事大概和夫人說一說。”
添衣口齒伶俐,主要是她在講,添炭偶爾補充一兩句。
“……先說伯府,寧園內院現在暫由伯爺以前院子裡的管事筱嬤嬤管著,這位筱嬤嬤性子很強硬,敢和永定侯夫人叫板,早就脫了奴籍,據說是侯府某位曾經跟著老侯爺出生入死筱姓家將的遺孀。寧園初建時,侯夫人和七老太太幾次塞人進來,都被這位筱嬤嬤攔在外頭,七老太太拿長輩的款壓人,筱嬤嬤就打發那幾個在外院吃閒飯。”
“內院正房有現在有十二個丫鬟,除了奴婢和添炭兩個一等大丫鬟,另外十個都是三年前新買進來調/教的打雜丫鬟,沒有品級,以前伺候伯爺的丫鬟婆子,包括兩個姨娘都在侯府住著,都等候夫人安排……。”
睡蓮和眾人靜靜聽著,她臉上被朱砂糊上了淤泥般的黑色膏體,輕輕揉搓著,幾盆溫水下去,就像剝雞蛋似的,將外殼去掉,露出吹彈可破的肌膚來。
頭上的首飾早就被石綠摘乾淨了,用象牙梳梳通,鬆鬆綰起,用一支沒有任何雕琢的羊脂玉簪簪起。
在飯桌前坐下,辛嬤嬤舀了一碗燕窩粥給睡蓮,睡蓮皺了皺眉,“這又不是宵夜,吃燕窩粥做什麼?盛一碗飯過來。”
辛嬤嬤有些尷尬的搓了搓手,說道:“小——夫人,這個,現在不能吃的太飽了,待會還要——咳咳,待會伯爺就要回來了。”
睡蓮刷的臉紅了,都沒聽添衣在說些什麼,朱砂石綠,添飯添菜都麵色有異,隻有添炭麵不改
色——她是真不懂。
味同嚼蠟般吃了個六分飽就停了筷,睡蓮洗漱乾淨了,換寢衣的時候,朱砂開箱取出一套簇新的,睡蓮搖頭,還是穿上家常半舊的鬆江布交領,似乎覺得這樣比較有安全感。
回到臥房床榻上坐著,添飯添菜已經將撒帳的五穀和乾果收羅起來了,睡蓮悶悶坐在床頭,右手一揮,打斷了添衣的敘述,問道:“還有多少要交代的?”
添衣回道:“還剩一半。”
辛嬤嬤等人頓時覺得壓力好大,顏家已經夠複雜了,永定侯幾乎是顏家十倍多!這還不算姻親等其他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