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寂靜無聲的黑暗,如混沌未開。
阮時意無法睜目,無法呼吸,無法動彈。
幸好,折磨她多時的錐心刺骨之痛,已然消失。
嗯……她大概死了?
最後印象,停留在孫女出嫁當夜。
其時,她獨自一人躺臥,傾聽隨風而至的宴樂聲、勸酒聲和祝賀聲,模糊視線投向壁上僅剩六分之一的《萬山晴嵐圖》。
亡夫筆下的壯麗山水、亭台樓閣、嘉樹修竹……一如三十六年前的蒼勁高曠、氣勢雄秀,落款處的“探微”二字龍飛鳳舞,伴隨她陷入恍惚,意念消亡。
當無窮無儘的昏暗緊密包圍她,某個早被遺忘的片段,猶似一道熹微之光,衝破悠長光陰阻隔,直照心底。
那一年,春日午後,晴絲繚繞,尚在豆蔻之齡的阮時意,立於庭中畫案前,專心致誌描繪翩翩鳳蝶。
啾啾鳥兒驚飛,她不經意抬頭,目光瞬即被長廊儘頭吸附。
月白長衫少年信步而來。
風搖竹影,剪碎陽光,柔柔描摹那昂藏而挺拔的身姿,為薄唇笑弧添了幾絲繾綣滋味。
人如修竹,目若朗星。
“……徐三公子?”阮時意驚羞之際,手中斑竹管兼毫滑落。
辛苦畫了兩日的蘭石圖,毀了。
“抱歉,嚇到阮姑娘了?”徐赫凝視手足無措的她,莞爾道,“我已拜入你爺爺門下,自家人不必見外。”
阮時意難掩心中的詫異與竊喜。
久聞平遠將軍府的徐三公子以水墨山水見長,年方二十,乃京中年輕一輩的翹楚,奈何數次會麵,未能與之交流切磋。
豈料,他毫無征兆改投擅長花鳥畫的阮家?
見他眼光落在那一團多餘的墨跡上,阮時意燒著耳尖,一手扯過宣紙:“畫壞了!”
“姑娘的畫,極具靈氣。小小瑕疵,尚可挽救,”他示意她把畫放回原位,纖長的手指比劃兩下,“不妨……試試在這,和這兒,添兩塊嶙峋怪石。”
說罷,挑了另一支箬竹狼毫,遞至她手上。
山石非她所長,她哪敢班門弄斧?
以筆鋒舔墨,心卻跳得厲害,手更是抖個不停。
冷不防他從旁貼近,扶杆引鋒,挪移數寸:“此處著墨,更佳。”
阮時意隻覺熱流湧遍全身,抽取了在他麵前作畫的所有勇氣和力量,羞惱咬唇,不發一語,把筆硬塞向他。
徐赫失笑:“是我之過,若不嫌棄,咱們一起補救。”
說罷,骨節分明的手悄然下探,虛握她的手,以骨法用筆,加入少許橫皴。
神來之筆,襯得她原有的墨蘭秀葉疏花,姿致輕靈。
他的手指火燙,熨貼她微涼肌膚,隻需半寸,已足夠燃燒她周身血液。
縱使他保持距離,衣上香氣揉合清幽花香和翰墨書香,仍徹徹底底圍困了她。
她紋絲不敢擅動,如初學稚兒般,任憑他把持她的皓腕,拿捏她亂顫的心。
後來,他日日來阮家,向祖父學畫,也陪她作畫。
後來,他柔聲輕喚她,“阮阮”。
再後來,他承認早有預謀,並在拜師之前,為她堅拒一門親事,導致父子關係不睦。
徐赫儒雅俊秀,才華橫溢,外加溫柔相待,體貼入微……害她芳心萌動,害她一及笄便急不可待嫁給他,害她誤認為……那朝夕取樂、行坐不離、夢魂相伴的美好時光,能持續到老。
實情則是,婚後第四個年頭,他走了。
在最好年華,挾著家人的思念、同行的欽佩,圓他遊曆四國之夢,就此消失於茫茫雪域。
音訊全無,屍骨無存。
留下兒女、大大小小的畫作和一點薄名,還有家破人亡、欠債累累的爛攤子。
而阮時意,從徐三公子的嬌妻,變成“探微先生”的遺孀,最終熬成首輔和首富的老母親,以徐太夫人的身份與世長辭。
為徐家耗儘一生,再未得到他半點好處。
就連臨死前,含住他捎回來的褪色大珠子壓舌,居然不小心吞咽入腹,嗆個半死!
什麼破婚姻!這輩子真是夠了!
等到了九泉之下,這一筆筆爛賬,得慢慢跟他算!
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家夥如若沒投胎,沒準耐不住幾十年寂寞,積攢她燒的紙錢,偷偷納好多房妾,小日子美滋滋,把妻兒拋到九霄雲外了吧?
無妨。
無他相守的歲月鴻溝,她孤影前行,步步跨越,千錘百煉,淬火成鋼。
遺憾,她尚有未完之事,未化解的誤會,未來得及道彆的親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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縹緲虛無間,人聲忽遠忽近。
先是貼身老婢於嫻哭訴:“太夫人!您為何一意孤行,不讓老奴伺候!為何非要大夥兒嚴守秘密,等喜宴結束才去請醫官?徐家顏麵,能跟您的安康相提並論?您就不能為自身著想片刻?……大喜之夜孤零零走掉,讓活著的人情何以堪!
“事到如今,老奴豁出去也要說句公道話!當年徐家長輩相繼毆去,長房二房輪番排擠你們孤兒寡母,卷走家財後鋃鐺入獄,徐家一度狀況淒慘!全賴您於逆境中殺出血路!
“他們哥兒倆忙朝政,忙生意,不省心的事兒全丟給您!三丫頭處處與您作對,拋下家人遠嫁他方!這麼些年,您心絞痛、夜裡喘,落下多少病根!而今即便將您風光大葬,能彌補得了嗎?”
“於嬤嬤!都怪我!”長媳周氏泣不成聲,“我早應在宴席上覺覺察婆婆的力不從心!我、我坐她身旁啊!怎就愚蠢到……真以為她不勝酒力?是我害死她老人家!”
“我不孝不悌在先!身為長子,年少時隻顧讀書,現今終日隻顧朝堂事;身為長兄,未能化解三妹對母親的成見!連送終機會也無,我有何麵目擔任內閣之首!”
“大哥大嫂,於嬤嬤,逝者已矣,再說無半分用處。當務之急,該即刻飛鴿傳書至赤月國,催三妹歸來守孝!若她還擺一國之後的架子跟母親鬨彆扭……我勢必與她斷絕兄妹關係!”
“我要奶奶!嗚嗚嗚!……奶奶,毛頭再請您吃糖!好多好多的糖,每天吃一顆!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