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夫人阮氏儘七當日,上天應景催落瀟瀟霧雨。
北山徐家祖墳前,子孫焚香奠酒,誦經禮懺;親友祭上冥幣、香、蠟等物。
沒人在意,上百名祭奠者中多了一位身量昂藏、滿腮胡茬的青年。
那人一襲相思灰素袍,半沾泥濘半沾雨,無神眼光掃向一座又一座的墓室。
最終,視線停留在新立石碑上,沿著徐太夫人和早亡丈夫的姓名、籍貫、家世、逝世年月日等信息逐字逐句掃去。
銘文記載,徐公名赫,字烜之,號探微,平遠將軍第三子,卒於建豐十九年,距今已有三十五載。
其生前文武兼修,最擅丹青,獲兩朝皇帝追封“文華殿大學士”與“寧安侯”。
字字錐心刺目。
青年轉頭凝望悲泣中的徐家子孫,薄唇輕翕,雙拳反複鬆開握緊,屢次向前踏出,終歸未再行近。
數名中年人於墓前行禮,那氣宇軒昂的男子為洪朗然,淚光泫然的婦人是藍家太夫人蕭桐,還有俊逸秀雅花鳥名家的阮思彥……
他們或默哀或拭淚,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著亡者,懷念他所不知道的她。
而他,隻能躲在人群後,偽裝成過客,連光明正大為她哭一場的資格也不具備。
雨水很好地掩飾了他臉上的淚痕。
禮畢,青年如遊魂般隨拜祭客人浩浩蕩蕩下山回城,渾渾噩噩進入一家大酒樓,糊裡糊塗上了二樓。
無人詢問他的身份,無人在乎。
他是世上最多餘的人,無過往,無未來,無處容身。
餘生將如迷途失偶的孤雁,獨自飛越春夏秋冬,穿梭大江南北,縱有千林,亦無枝可棲。
眼看青年獨坐角落、拒絕與人交談、一盞接一盞往嘴裡灌酒,店小二們竊竊私語。
“那人是誰?坐半天還不走!混在祭奠的客人中騙吃騙喝?”
“細瞧似在哪兒見過?罷了罷了,當家吩咐的,好生招呼便是!”
午後,祭奠賓客數儘散去,僅剩幾名書生打扮之人把酒論詩。
興致激昂時,小二積極取來筆墨紙硯伺候。
青年伏案閉目許久,搖搖晃晃起身,趔趔趄趄步向雪白牆壁,喃喃自語。
“一覺半生,家不成家;知交零落,相逢不識;腸折九回,寸寸皆斷……他年泉下相見,莫笑為夫頹頹如喪家之犬、惶惶似驚弓之鳥……”
路過讀書人那一桌,他隨手抓起備用的筆和墨盤,熟練蘸墨舔墨,手腕一轉,直往牆壁戳去。
店小二們齊聲驚呼:“乾什麼!彆亂來……”
然則筆鋒落下,繁密的皴與長披麻皴呈現於壁上,眾人頓時噤聲,連吟詩作對之言也瞬即停歇。
酒樓內鴉雀無聲。
青年借著濃烈酒意揮灑自如,仿佛立於空無一人之境,舉手投足間雲煙揮揚。
忘我之際,他完全沒留意,手邊大小軟硬不同的畫筆從何冒出,也沒理會是誰為他細細研磨新墨。
心頭積壓的哀思隨筆墨點染,氣韻吞吐,筆鬆墨動,潤含春雨,乾裂秋風。
近一丈長寬的粉白牆壁被深淺墨色沾染勾勒後,他挪步往左側空白處。
人人屏住呼吸,等待他作最後的題跋落款。
手凝在半空,他慘然一笑,將筆棄於筆洗。
隨後,一言不發,跌跌撞撞穿過彙聚其後、始終不敢吭聲的圍觀者。
頭也不回,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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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三個消息隨初夏溫風吹入瀾園,飄然落於阮時意案前。
一是赤月國王後鳳體違和,隻逗留三日便返歸;年僅十五歲的小公主,將代替母親守孝。
阮時意為此思潮騰湧,既覺不便以年輕麵目與女兒相見,又為外孫女的長居京城而歡喜。
其二,藍家千金約她三日後午時鬆鶴樓小聚。
藍家太夫人蕭桐,原是阮時意的閨中密友,在徐家落難時給予極大幫助,因而《萬山晴嵐圖》的第一段由她保管。
奈何藍太夫人脾氣火爆,性子倔犟,為子女聯姻之事和阮時意鬨得極僵,更甚者,放下“我死了也彆讓她來祭奠”之類的狠話。
阮時意氣極時,考慮過取回晴嵐圖,又恐火上澆油,導致兩家徹底割裂。
碰巧後來,雙方的長孫同在內衛擔任要職,於是這對互不理睬的老姐妹時不時旁敲側擊,從孩子們嘴上套對方的近況。
阮時意有意借自己離世的幌子要回兩幅晴嵐圖,嫌洪朗然不好對付,便選擇從藍家小輩著手,與蕭桐的長孫女“偶遇”了兩回,另約詳談。
第三則是徐家長慶樓掌櫃來報,下午有個男人醉後塗畫牆壁,引發無數人爭相圍觀。
阮時意暗笑掌櫃大驚小怪。
大多數人認定,徐二爺身上流淌徐家和阮家兩大名家的血脈,若得其賞識,前途無量。
一年到頭,從各地專程跑到徐家各酒樓茶館賣弄的人多了去,害小二們嚴防死守,免得動不動要重新刷牆。
殊不知徐家後輩因某個原因,並不擅丹青。
對於“壁上作畫”此等小事,阮時意並未往心裡去。
豈料次日,長興樓又有消息——賞畫者將酒樓內外擠得水泄不通,掌櫃不得不立下規定,非用膳者不可隨意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