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相觸的瞬間,青年如被寒冰凍住,僵立原地,紋絲未移。
半晌,薄唇翕動,艱難擠出極其含糊的音。
頃刻的對視,使得靜謐空氣添了幾絲躁動。
在場眾人默默停下手頭瑣事,狐疑眼光於門邊少女與畫下青年之間來回流轉。
逆著璀璨耀目的金芒,少女嫩膚恰如光傾細雪,嬌顏堪比風拂海棠,靈氣恰似露轉荷蓋。
青年俊朗深邃,長眉斜飛若墨柳,鼻梁挺秀如崖上孤鬆,天生出塵勝雪裡煙嵐。
容顏出類拔萃的一男一女互相端量,令看熱鬨的大夥兒不由自主彎起玄妙笑弧。
——好一對才子佳人!這是要一見鐘情的架勢啊!
電光石火間,大家已在腦海自行補充了郎情妾意、喜結良緣、紅燭高燃……乃至被翻紅浪等旖旎畫麵,全然忘記徐家尚在熱孝中。
青年乍現難以置信的驚色,黑白分明的眸子暗起紅意,迅速收回視線,將注意力集中至案上墨錠。
微微顫抖的袍袖,頸部肌肉的僵硬,故作鎮靜的神情,出賣了他的拘緊。
他在忍,堅忍,苦忍。
夥計見狀,識趣地打破沉默,態度恭敬:“客官,您這塊廷珪墨,豐肌膩理,光澤如漆,質輕色清,嗅之無香,研磨無聲,神氣完好,市麵上恐怕重金難求了,隻怕……得從達官貴人的藏品中尋,您若真想……”
青年嗓音略帶嘶啞:“貴店可有宋宣年間的鬆煙墨?以篩選法製作,膠色儘退,惟墨光者即可。”
“有有有!”夥計見他肯退而求其次,如蒙大赦,連忙捧出一匣子,任其挑揀。
青年似乎無心揀擇,隨手拿起兩塊,爽快付了銀子,匆匆出門。
自始至終,沒再看少女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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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時意如在夢中,每個毛孔滲透了麻酥酥的怵然,心仿佛隨時跳出胸腔。
有那麼一刹那,她幾乎認定,那人就是她離世多年的丈夫!
體型、麵容、神色、嗓音……與徐赫相似到了複刻的程度。
若真要挑剔,或許比徐赫稍顯憔悴,也缺少了天之驕子的傲然。
然則時隔三十五年,關於夫婿的回憶,有多少真實成分?有多少是她憑空捏造的?
她從未忘記,麵對兒女年年月月的詢問,她一次又一次誇大其詞,把丈夫塑造成愛妻兒、懂生活、體貼入微、才華蓋世、完美無瑕疵的好男兒,讓他們堅信自己是強者子女,天生人中龍鳳,長大後必定無堅不摧、戰無不勝。
事實當真如此嗎?
她忽然不太確定。
阮時意無意識地轉動左腕的羊脂玉鐲,強作鎮靜不去看那人,直至對方倉促離去,她才跨過門檻,步出集賢齋。
長街因酷暑而行人寥落,青條石板反射的點點光斑中,她清晰看到那昂藏身影漸行漸遠,走向……路邊那瘦小的孩子,和兩條黑白色異域大犬!
層層疊疊的迷霧如有須臾飄散,又再度覆蓋她的意念。
她知道,這十之八··九是在長興樓白牆上作畫的男子,必然與徐家存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徐赫沒死?離家出走,過上了另一種人生,如她一般,莫名其妙退回青春之齡?
不……太荒謬了!
如那人下定決心逃離過往,怎會在她死後重歸京城,神神秘秘現身於徐家酒樓和商鋪?
某個更容易被接受的念頭蛇行至心上——此人,會不會是徐赫在外的私生子,或孫子!?
遺傳其容貌,繼承其才華,懷藏某些執念,不動聲色歸來,因而對徐家人若即若離?
倘若此時此刻,阮時意仍是徐太夫人,勢必攔下對方,問個清楚明白。
但她不是。
她是“徐太夫人”助養的孤女,承“遺命”暫管徐家生意的少女,身上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不能當著藍家人、丫鬟、護衛、掌櫃、夥計及客人的麵,堂而皇之質問陌生青年。
更不能試探對方是否為“探微先生”的後代。
阮時意眸底泛起些許冷涼之意。
無妨,京城再大,沒有徐家滲透不了的地方。
更何況,那人養著兩條外形出眾的大犬,無論身在何地,絕對是引人注目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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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南麓群山環繞,積翠湖寧靜悠遠,畫舫輕舟點綴其間,似珠落玉盤。
“小魂兒給勾了?”藍曦芸以手肘撞了撞阮時意,“沒出息!人家才看了你一眼!你就這般魂不守舍!”
阮時意一怔:“……什麼?”
藍曦芸自說自話:“不過,那人和你們家徐大公子長得有四五分相像,且體型和姿態看得出有武學根基。瞧他痛快掏錢買墨,顯然懂書畫也不缺錢,不妨考慮考慮?我完全能想象,你們對著一堆黑不溜秋的墨錠、促膝暢談三天三夜的場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