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光線昏幽,鼻尖嗅聞雜木氣息,後背牆壁冷涼,右側觸手可及之處,有個男人!
瞬息間,阮時意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天知道她要多努力才能把恐懼的驚呼咽回喉嚨!
竭儘全力按捺觳觫,她假裝若無其事,緩緩放脫那隻大手。
殊不知,掌心已滲出薄汗。
試想,書畫院師生同聚一堂,假若有人和她一樣,莫名其妙找地方躲藏……此人八成是她的“亡夫”徐赫。
想必他早早鑽入此室,因她到來而被迫擠進架子和牆壁的夾縫;其後,她不光選擇同一藏身之地,與他並肩而立,還摸了他一把!
活見鬼!老臉居然有點燙……
側耳傾聽外頭聲響漸遠,阮時意不敢逗留,寸寸挪出,拍打罩衣上的灰塵。
“抱歉,嚇到姑娘了?”身後那人不緊不慢隨後,低聲致歉。
醇嗓仿似佳釀流淌人心,如熏如醉,令阮時意有些微恍惚。
記憶中,有一位身披天光雲影的俊秀少年信步走近,凝視毀掉《蘭石圖》的她,唇角彎勾,柔聲對她說——抱歉,嚇到阮姑娘了?
僅有一字之差的言辭,連結四十年間的酸甜苦辣兼,如春風化雨,醞釀淡淡回甘。
她沒回話,靜謐空間唯剩二人呼吸聲。
興許還夾雜淩亂心跳聲。
確認樓下人群散去,她剛推開雜物間的木門,卻聽那人小聲驚呼,“你、你不就是……?”
“先生,請。”
阮時意冷靜退至邊上,朝他略一躬身,讓他先出屋。
那人踏出兩步,又凝滯不前,似刻意壓抑情緒宣泄,溫言道:“請恕在下冒昧,請問姑娘與徐家……太夫人,是何關係?”
阮時意垂眸,以掩飾眼底滑過的拘謹:“回先生,學生是徐太夫人助養的孤女。”
“……助養?”對方顯然十分意外,意外到了震驚的地步。
阮時意勉力換上俏皮口吻,莞爾一笑:“倒是您與和徐家大公子生得有幾分相似,上回集賢齋初遇禁不住多看兩眼,冒犯先生了。”
“哦……”那人目光閃躲,語氣既尷尬又失落,“在下也姓徐,沒準兒……祖輩與京城徐家有淵源也說不定……”
他似乎不敢多看阮時意一眼,抱拳先行告辭。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處,阮時意並無如釋重負之感,甚至心生憾然。
本不該存於世上的兩人驟然重逢,就這樣……輕而易舉糊弄過去了?
她怔怔站了片刻,終覺世事無常。
整理儀容,她小心卷好《萱花圖》,除下蹭了不少灰的月白色罩衣,記起蘇老和阮思彥布置的功課,折返回去取了石臼、石杵、礦石等物,才慢悠悠下樓。
然而,那早應遠去的青年,何以靜靜佇立在石階前?
見阮時意迤迤然步出擷秀樓,他眼神微微發亮,像是鼓起莫大勇氣,方柔柔啟唇:“姑娘想必與徐太夫人相伴日久。”
“算是吧。”
阮時意錯愕之餘,清澈冷寂的神色柔和了三分,餘下的黯然隱沒在長睫毛下,含而不露。
青年眼眶滲出紅意,沉嗓嘶啞:“可否告知在下……她、她的生平往事?”
“生平往事”四字,字字哽咽。
阮時意下意識輕咬唇角,心頭紛紛亂亂,琢磨不透其用意。
——他在打聽她的事?
青年與之對視短短頃刻,陡然氣息紊亂,暗藏哽噎,驀地低下頭,目光不知墜落何處。
“……是我唐突了!改日再敘,告辭。”
話未道儘,已急匆匆轉過身,生怕人前失態般倉皇離去。
阮時意分明看到他頸脖緊繃,寬肩難掩顫栗,連步伐都帶著趔趄。
所踏每一步,皆是寥落。
刹那間,如有驚雷從天而降,正正擊中阮時意久未動蕩的心,炸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惘然若失,低歎一聲,輕手輕腳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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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彙聚在棲鶴台一帶的師生已陸續回歸四苑,蘇老和阮思彥也不知到何處巡視,偌大場地,僅餘老仆執帚灑掃。
青年徑直穿行,出了中院後東拐西繞,踏入南苑和東苑之間的小花園。
西傾日影下,藤蘿如淡紫粉藍的飛瀑,串串花穗隨風輕晃。
他駐足廊前,引頸抬頭,似在欣賞花簾之美態。
哪怕青袍沾上牆灰與塵土,亦未削減人如玉樹的翩然氣度。
然則,阮時意藏在垂花門外,從他的側影清晰捕捉其胸膛起伏、拳頭緊攥,以及牙關死咬的隱忍。
片晌之後,他鬆開雙手,徐徐搓揉臉麵,指縫間漏出一聲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