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
他啞聲喚她的小名,昂藏軀體抖得如篩糠似的,許久方倒抽一口氣,語帶嗚咽:“阮阮!你究竟有多恨我,才會找了個……與你毫無二致的小丫頭來折磨我?”
後半句,語不成調,儘化絕望哭腔。
倘若阮時意此前尚餘一絲半縷的懷疑,此時此刻,她能完全肯定,此人正是徐赫。
曾經的平遠將軍府三公子,嶄露頭角的丹青妙手,她急不可待要嫁的情郎,繾綣相依後忽然性情大變的夫婿,孩子無比依戀的父親,一去不返、客死異鄉的亡夫……
原以為要等到身歸黃土、九泉之下才會相見,可在這一刻,他離她不過數丈之遙。
他褪去昂藏男兒所有的剛硬堅強,如像無助孩子,用顫抖兩手死死捂住臉麵,以致分毫未覺她的窺覬。
阮時意鼻翼泛酸,不忍細看。
她從未見識過如此落魄難堪的他,瞬即倍感陌生。
在她心目中,他應當是頂天立地、霽月光風,即便走到生命儘頭,也依然灑脫超逸。
她想上前輕輕拍打他的肩背以作安撫,想問問他,這些年到底去了何處,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有否挨餓受凍,是不是也像她那般,曆儘滄桑,年華老去,身死後突然重獲青春……
想問問他,三十五年來,心裡可曾想過這個家。
並非質問,並非怨懟,純屬好奇。
但實情如何,重要嗎?
不重要,她既然徹底放下徐太夫人的擔子,以新身份過上新人生,她就不該在塵封往昔中招惹煩惱,更不該捆綁去而複返的丈夫。
儘管,他們有過無間親密,共同繁衍子孫……
愛和恨,早在為他守喪的年月裡,點點滴滴,絲絲縷縷,數儘磨滅。
猛然驚覺他還活著,她震驚且高興,卻非因失而複得。
漫長半生的獨行,已無意再去“得”。
她該想想,以何種方式解決此局麵。
若無萬全之策,不如……給彼此一點緩和時間,暫且維持原狀?
當徐赫以袖角在臉上胡亂蹭了幾下,阮時意已快步繞回東苑,背靠院牆,深深吸氣。
麵對“為何沒讓老先生評畫”之類的詢問,她隨便找理由搪塞。
日暮暖光傾瀉於蘢蔥佳木,她如常提著豆瓣楠文具匣,和一眾女學員有說有笑自東門離開。
無人得知,她從容淡定的笑眸之下,掩藏了多少忐忑不安。
含笑與同窗友人道彆,她剛轉身,手上臟衣和提匣忽地被搶。
定睛一看,粉綾裙如落櫻,俏臉天真中略帶無辜,卻是丫鬟靜影。
阮時意秀眉輕蹙:“快被你嚇死!”
靜影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紫黑色的牙齒:“姑娘,下次不敢啦!”
阮時意忍俊不禁,料想這丫頭又在偷吃桑椹之類,當下也沒揭穿,領著她走向另一條道上的馬車。
當家作主多年,她手底下的人向來規矩,唯獨新來的靜影是個異數,而徐明裕要求這丫頭寸步不離,她隻能放在身邊慢慢教導。
缺少家人陪伴,忠心耿耿的於嫻不便伺候她,她大多和藍曦芸、黃瑾、丫鬟靜影、沉碧等小姑娘作伴。
久而久之,身上也越發多了些鮮活氣。
她不曉得突如其來的返老還嫩能持續多長時間。
是會隨時日變老?抑或是某日醒來回到她應有的年紀與模樣?
將每日當成最後一天,儘情享受美好,亦未嘗不可。
至於徐赫,正值韶華,才華橫溢,也理應過上屬於他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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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如墨染,夜風清靜,驅散白日裡的燥熱,讓人心也隨之湧起陣陣涼意。
徐赫高坐於居所屋頂,手邊酒瓶已空,被他輕輕一撥,骨碌碌滾落,摔了個粉碎。
一如他的心。
自從上回遇雁族細作和那神秘人後,他選擇答應蘇老的盛情邀請,攜同阿六與雙犬,搬進書畫院提供的居所。
此地舒適乾淨、寬敞明亮,大院之外設有守衛,外人沒法隨意進出,原是最適合不過的去處。
除了容易撞見師弟阮思彥。
他本想能避則避,等蓄起胡子,或許能掩其耳目。
偏生遇到跟亡妻少艾時分毫不差的姑娘,更被她瞧見自己眼紅哽咽的失態。
往後抬頭不見低頭見,每一回都會提醒他所失去的一切,這日子該怎麼過?
沮喪之際,他以手搓揉額角,忽而記起什麼,認真細看自己的左手。
某個被他忽略的細節,恰似夜空星辰乍亮。
咦?不對,那小姑娘……
如此明顯的漏洞,他一定是傻了才沒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