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來往過後,洪家父子毫不介意徐家人猶在孝中,盛情邀請阮時意到府上作客。
徐赫得悉,再次上演後花園丟石頭的戲碼。
他生怕阮時意被洪家父子吞了似的,非要同去,甚至不惜屈尊扮作下人。
阮時意不願帶他招搖過市,又恐靜影實心眼,將他“書畫先生”的身份當眾抖出……後果不堪設想。
幾番勸阻,徐赫終於不再摻和,但撂下狠話——若姓洪的敢動她一根汗毛,他便剁了那對父子的手來喂狗。
阮時意瞧他那氣憤填膺狀,深知他早把“冷靜幾日、麵對現實”的決心拋諸腦後。
唉,沒完沒了,滋味難言。
是日天清氣朗,馬車穿過大街小巷,抵達城西南鎮國大將軍府。
洪軒親領仆役出迎。
他身穿灰藍窄袍,領袖墨色壓邊,煞是精神。
膀寬背挺,腰懸佩劍,姿儀周正,俊爽剛毅,一眼知是有為青年。
“阮姑娘大駕光臨,著實令敝府蓬蓽生輝!”
洪軒微笑注視緩緩下馬車的阮時意,朗朗長目如滿載星河。
阮時意仍是素淡衣裙,不施脂粉。
她無心作少女嬌羞狀,淡笑客套幾句,隨他步向小偏廳。
一如記憶中那般,大將軍府無絲毫繁雜裝飾,莊嚴大氣。
落座品茶不到半盞茶時分,洪朗然爽朗的笑聲穿透整片院落。
“小小阮啊!你總算來了!”
阮時意擱下杯盞,維持溫婉笑意,離座相候。
洪朗然一身家常錦緞玄袍,未加冠束帶,須眉迎風,步伐虎虎生威。
他親手抱一卷軸,大模大樣坐到上首,如蕭桐那般開門見山,爽直痛快。
“你家太夫人臨終前把老夫給忘了?緣何你先問安定伯夫人,又去過藍家,竟拖到今日才來?”
阮時意向平氏索回《萬山晴嵐圖》,原是不滿對方口出狂言;後因家人對名作遺失抱憾,她才動了搜集全圖的心思;得悉藍家那一幅被皇帝“借走”時,她已知徐赫尚在人世,自然放下此念。
此番,徐赫忽然告知長卷中藏有祖父的秘密,她迫不得已,隻好打起洪家人的主意。
偏生當年,洪家人未曾立下字據,使得她的索討之路稍微艱辛了些。
對於洪朗然半開玩笑的詰問,阮時意畢恭畢敬答道:“大將軍多慮了。安定伯夫人那幅,由徐夫人提出,與晚輩並無乾係;藍太夫人主動相邀,晚輩若不前去,是為不敬;大將軍乃京中不可多得的貴重人物,晚輩若毫無準備、貿然登門,豈不辱沒了大將軍?”
洪朗然登時眉開眼笑:“不愧是小阮家的小姑娘!說話就是好聽!不過……”
話未道儘,眼神平添狡黠之色。
阮時意知他脾氣古怪,耐著性子問:“大將軍不妨直言。”
洪朗然捋須端量她,似笑非笑:“老夫與徐探微打小掐架長大,和小阮自幼相識,你這孩子,一下奪走他倆予我的信物,有些說不過去吧?若想拿晴嵐圖,不是不可以……隻是,你得答允老夫一條件。”
“大將軍請說,晚輩堅信,您名滿天下,守信守諾,絕不會為難故交的小輩。”
阮時意素知,義動君子,利動小人。
對付洪朗然這類腦子不大繞彎、自視極高的位尊者,最佳辦法是將他捧高,讓他拉不下麵子、紆尊降貴來自毀形象。
然則,這老瘋子的思想行為,往往異乎常人。
“我對小阮的執念,人儘皆知。當初若非徐探微使陰招橫插一腳,她早成了我洪朗然的人;此外……後來她要是能順利改嫁,沒準和我生下的女兒,就長你這模樣……
“因此我從初見你之日起,一心希望你當我乾女兒……當然,你還有另一選擇——如今我長子傾心於你,你嫁入洪家,當我兒媳婦,更是皆大歡喜。”
皆大歡喜個頭!
阮時意暗自慶幸擁有一顆年輕心臟,不至於被這老瘋子當場氣暈,也忍得住沒把盞中茶潑至其老臉上。
深深吸氣,《萬山晴嵐圖》第五段近在數尺外,她何必在緊要關頭與洪家人鬨翻?
“大將軍,您與探微先生相熟,曾予以徐家人莫大幫助,在太夫人心目中,您始終是一位重情重義的朋友。傷及情誼的玩笑話,還是少開為妙。”
洪朗然怫然道:“誰跟你開玩笑!”
“晚輩侍奉太夫人,若改認您為義父,關係大亂,是對探微先生與太夫人夫婦的不敬;徐家尚處於孝期,大將軍議親,是對亡者與徐家的不尊,還請大將軍收回不敬不尊之言。”
“……”
他一貫自恃軍功顯赫,說話直來直往,驟然被扣上“蔑視徐家”的帽子,瞬時發懵。
半晌後,他一臉不情不願:“你不光剝奪小阮留給我的一丁點念想,還要狠心拒絕我兒?”
“大將軍,太夫人未曾允諾,也沒打算給您留念想。她老人家一心勸您——憐取眼前人。”